夏可君:時間之痛:哨兵詩歌寫作的地方誌(5)

當詩人在《返鄉》的敘事詩中寫道老漁民李少雷時,也是聯系方言來表達出這個人物分裂而多重的命運:“他懂這個國家的三種方言/和普通話,但現在,四種語言/也無法表述他的內心……”

閱讀哨兵的詩歌,這個我也如此熟悉的家鄉,我驚訝的是什麽引導著詩人的目光,是什麽塑造了詩人獨特的凝視方式:是這邊清澈的湖水還是另一邊渾濁的江水?在獨自成眠的湖水與躁動流瀉的江水之間,詩人同時擁有雙重的凝視,或者由遠及近,或者由近而遠,但都被一種隱喻的漁網所罩住,它超出了看視本身的限度,詩人的詩歌寫作,不僅僅是看到眼前之物,不僅僅是看到詩歌的語詞所捕捉之物,而是對缺席之物的看視。在《童年對視》一詩中,他寫出了缺席之物對我們的暗示:

 

正當我們跌入湖水,我看見,

在一隻紅腳鷸童年的眼神里,

我和我的上輩們,

還不足以構成

死亡背景。除了那張網。

 

哨兵的地方誌寫作如何建構起他自己獨特的詩學語言?明確一個詩人詩歌發生的位置就異常關鍵。

他在《冬日江灘》上寫道:

 

暮色四合。江流幽暗有如出鞘的刀刃

而寒霜是鉛雲被劈的碎骨吧,抑或

鈍口處,震落下的鐵屑?是的

在長江中遊,萬物都能構成離奇的比喻

當松鼠教我收集堅果越冬,我已學會

點燃松枝和野棘,熱愛曲折萬里的流水。

 

——在這里,長江中遊的位置,江水的力量,以及動物生存的技巧,構成詩歌的開始。在名為《長江中遊》的詩歌中,他寫出了自己詩歌發生的基本圖景:

 

我在這條長江的中遊呆了很多個年頭

我呆在一個人的腰部。許多年過去了

平原依舊是這條長江的左腎。我知道

無法淘走的一粒沙子,總會凝聚

成為一粒無法擊碎的結石

讓這條長江疼痛難忍

——這個中遊的位置在詩歌的空間上,已經被明確化:到處是剩餘之物,多餘之物。而在一個無法直立的腰部——在身體和地區的修辭學部位,疼痛一再滋生。這是疼痛的詩學:他只能在夾縫地帶雕琢他的時光,進行內心的苦修,以地方性的窘迫來見證寫作的難度。

 

首先,是詩人對空間的敏感,這是生活在夾縫地帶的無奈與疼痛。他反復在詩歌中寫到了夾縫地帶的時間之痛,詩人在《慢跑》一詩中把夾縫具體化為鐐銬一般的刑罰:

 

籍此我相信大地

及大地上的一切是有罪的。而當我

轉過身,回去。我發現江流的腳鐐

和湖泊的手銬,鎮鎖了水邊的縣城

唉,修文——

 

——詩人在與小說家朋友修文的潛在對話中,自覺認識到生活是一次漫長的跑步,是承受長江一樣漫長的擾亂,不僅如此,作為文學家之間的對話,也暗示地方性的寫作不是去擺脫這鐐銬,而是帶著鐐銬來舞蹈,是瘦身的藝術。

 

哨兵加強了這個夾緊的感覺,成為個體本體論上的命運像徵:

 

我每天和鐐銬活在一起,有如卡死

的鐵扣或齒輪,卡在江湖的夾縫里

但我不知道我的罪愆和刑期,因此

我每天慢跑,為愛我和恨過我的人

也為我愛和我恨的,保全這副骨肉

 

——詩人不得不把這提前就判決的、沒有緣由的刑期承擔下來,以詩歌寫作的方式贖回自己。在江漢平原,詩人也許感到自己是通緝犯的同夥,無路可逃,在無路可逃之中,詩人更加感覺到被銬住被捆綁。

 

當然,空間的鐐銬感也被轉換為時間的疼痛,詩人在《時間之痛》中寫道:

 

三月夜雨,讓地衣和苔鮮沿著城外的小路

瘋跑出兩公里,卻加重了我的風濕痛。

我抱怨過這陣鑽進骨縫的風,它送給我

一對啄木鳥的尖喙,卻無法啄祛

關節里發霉的春天和隱痛。

在夾縫地帶,我一直抱怨時間

為什麽要送給我春天,我的徹骨之痛

是蘆葦拔節和幼雛出絨的前提嗎?

當夜雨小停,朝陽如一枚紅色的止痛片,

被縣城吞服,我依舊是

夜雨淋漓的那一部分。

情形似乎永遠是這樣,無論我碰到鳥禽

還是遇見人民,我都是痛的繼續。

我戴手錶,卻把牙齒咬進秒針,

曲膝,度過麻木的二十四小時。

(原載《爱思想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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