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紅拂夜奔》の〈關於有趣〉第二章(6)

假如不閉眼,不流涎水,又不口臭,一品夫人這份薪水就太好拿了。這說明一品夫人應該有一點實用性。在這種情況下她能做到的一切只是用自己畫眉的筆在衛公的眼皮上畫一雙眼睛,再給他戴上口罩。因為我是做科技史研究的,所以我必須能夠理解古人。根據我的理解,李衛公年輕的時候想要證明自己是聰明的,那種心境一定就如率領著一支軍隊面對一座富庶的城池,急於攻進去。而到他已經證明了自己很聰明,又想裝傻時,就如孤身一人受到千軍萬馬的圍困,哪怕鉆狗洞,裝豬裝狗也要逃出去。我也能夠理解大唐皇帝,他的心境就如一個善變的美人——喜歡李靖時,就肉麻兮兮地說:李愛卿佳人也!也不管別人聽了起不起雞皮疙瘩。要是不喜歡李靖,就說:李靖這個殺千刀的!和女人撤嬌不一樣的是,他說誰殺千刀,誰就得被殺一千刀,殺完了這個人就變成薄薄的肉片,放到火鍋里一涮就熟。


李衛公年輕時逃出了洛陽城,到老年時又建立了長安城。除了外表不一樣之外,這兩座城市很相像——比方說,都在嚴厲的控制之下,想入非非都屬非法。這樣衛公就像住在大洋里的珊瑚蟲一樣——這種低級動物住在堅固的石灰外殼里,假如你把他的外殼剝去了,他就會口吐石灰,再建造一個。假設有一種動物比我們高級很多,我們和他們的差異正如人和珊瑚蟲的一樣大,他們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人這種動物就像是珊瑚蟲,剝了他的外殼,他又會重造出來,最起碼有一個叫做李靖的人已經這樣幹了。有一些珊瑚蟲住在海洋生物學家的試管里,我想這些珊瑚蟲對這件事並不理解。它們會以為試管也是很廣闊的世界。而我們叫作“地球”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一個試管。而我們自豪無比的五千年的文明很可能就是別人實驗記錄上的一頁紙而已。那些該死的拿我們做實驗的東西根本就不會相信我們也有智慧,正如我們不能理解珊瑚蟲的智慧。這說明只要不是一個物種,就不能理解別人的智慧,所看到的只是一些古怪的行為。

現在可以談談李衛公年輕時證出費爾馬定理的情形。假設是我證出了費爾馬定理,而且是在乘輪船旅行時證了出來。然後輪船沈了,只剩我一個人逃到了小島上。在這種情況下,我當然不忍心讓我的心血埋沒,就在一個短波發報機上把它胡亂發出去,根本就沒想過會不會有人收到,更沒想到會有什麼回應。李衛公也是這樣的。他被人打怕了,所以是用最隱諱的語言寫出,並且寫到了最不引人註目的地方,只求能把它印發出去,根本不想讓人讀懂(這就是我到現在仍不能讀懂的原因)。但是這件事馬上就有了回應,每個月的初五,他準會收到一張匯票。大隋朝的匯票和現在的大不一樣,現在不論是West union的Money order,或者是中國人民郵政的綠字匯款單,都能看出是誰寄來的。而隋朝的匯票是用烙鐵烙在一張皮革上的一些花紋,不僅看不出是誰寄來,也看不出匯了多少錢。我們知道的只是:假如那匯票是牛皮的,那就是五十兩紋銀,假如是馬皮的,那就是一百兩紋銀。但這兩種皮制成革以後很難分辨,所以唯一的辦法是找一頭牛和一匹馬,根據這兩個動物誰聞了匯票流眼淚來確定其價值。李靖收到的匯票是牛聞了就哭的那種,所以是五十兩紋銀,正好是他一個月的生活費。這種匯票上可以有四個字的附言,假如你是給新婚夫婦匯賀儀,就在兌匯處要求工作人員烙上百年好合的字樣。假如人家死了人,你匯奠儀,就要求烙上節哀順變,等等。李靖拿到的匯票上卻是免開尊口四個大字,叫人十分摸不著頭腦。而且自從他收到了第一張匯票,他身後就出現了兩個公差,不管他到哪里,那兩個人都跟在他背後,並且手執一半紅一半黑的棒子。這種棒子人稱水火棒,有人說紅代表火,黑代表水,和在一起是陰陽調合,風調雨順之意,但我懷疑是否有那麼吉利。紅是流血的顏色,黑是淤傷的顏色。水火在古代是大小便之意,水火棒就是打你個屎尿齊出之意。李靖和別人說話,只要超過了五句,公差就給對方當頭一棒,當場把人家打開了瓢。這樣就不再有人和李靖說話,這使他很寂寞。他去問那兩個公差,這是為什麼,人家也不回答。問急了就用腳尖在地上寫幾個字:奉上級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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