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少兩個婦人走出了宮保巷口,迎面一片天光,渾白,渾白。對面大街上,玫瑰園裹一座小小的耶穌教堂,那外國胡子樂神父走上了鐘樓來,鏜鏜鏜地,敲響了正午十二點的大鐘。長長的一條北菜市大街,靠河那一頭,店家們,已經放起了迎神的鞭炮。

“娘,菩薩回門啦。”

燕娘背著孩子,挽住婆婆,站在宮保巷口覷起眼睛朝渡口那邊,望了過去。轉眼間,整條大街仿佛放起了紅潑潑一把大火,只聽得劈劈啪啪,漫天鞭炮,一路響了過來。

“迎娘娘!”

“迎娘娘喲——”

日頭下那一窩萬福巷的小潑皮,又蹎上了大街。十來個半大小子,剝光身,只綰這一條大紅短褲頭,滿街亂跑了起來,把路上來來往往的香客們,喳喳喝喝,推推撞撞,趕到了店檐下。

街的那一頭,炮煙中,倏地閃出了六座八擡大轎。

四十八個轎夫打起了赤膊來,烏油油的身子,一蹎,一跳,頂著神轎。十字路口店家門前早已挑起了長長的一條鞭炮,潑皮們點起了線香,光著腳,蹦跳在熱烘烘的石板街上,嗆著,咒著!一路嚷了開。“點炮!點炮!點炮啊!”霎那間,漫天的禮花炮一篷一篷劈劈啪啪地,綻響了,空蕩蕩的街心。香客們挨挨擠擠站到了檐口下,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楞瞪著。家家門口,婦人們拈起一束香跑上了街邊,頂著大日頭,滿街,燒起了一片清香。大街上那四十八個轎夫只管低著頭,佝著腰,喝醉了酒一般哼著嘿著,跺著,踹著,把觀音菩薩,唉唷,擡到了鎮心十字路口。白花花水藍的一片天,日正當中。

“娘,你看,那不是紀姐?”

“誰呀?”

“紀姐,順天堂藥局,那位大嫂。”

“虔誠啊!”

婆婆支起腳來,攙著媳婦,從宮保巷口向十字街那一頭望過去。只見高挑挑瘦伶伶的一個身影,日頭下,一閃,早已躥出了檐口。紀姐兩手捧起一束長香,五六步跑上了大街心,膝頭一軟,整個人趴伏到了第一座神轎門前。觀音菩薩,早已換上了新妝,一身喜紅綢緞坐在一蹎一跳的神轎里,瞇著眼,雪白的臉膛紅噗噗的,給搽上了胭脂。街心上一個十七八歲的小道士剝光了衣袍了,渾身,白精精,只綰著一條紅繡小肚兜,入了神,踩著碎步,跌跌,撞撞,繞著神轎自顧自轉了開來。滴溜溜,停下了腳步,站在街心翻起兩只血絲眼,楞楞地,望著中天上那一團白晃晃的日頭,眉心一皺,把手裹一柄七星劍,亮了亮,往自己肚腩,銼了進去。一個回身爬上了第一座大轎,整個身子趴伏在黑熏熏雕花金漆的神轎門上,抖索索,只管喘著顫著。一張臉,煞白了。半天哀哀長長嘆出了一聲,苦,一抽手,朝著觀音娘娘血潸潸地拔出了劍,整個人,一頭,栽倒在街心上,癱成一團。六座神轎抽抽搐搐登時起了一陣痙攣,轎夫們唉唷一聲。蹦著蹶著,蹎著跳著,癲癲狂狂癡癡楞楞地滿街沖闖了開來。水檐下跑出了五六個小潑皮,拿著一瓶高梁,哈著酒,一口一口往那小道士肚腩上,噴灑了過去。漫天炮花,紅艷艷血潑潑的一片綻了開來。一時間整個吉陵鎮心十字街口,鞭炮,檀煙,酒氣,汗酸,彌漫成了一片。

看迎神的婦人,挨挨擠擠早已站滿了宮保巷口。有個大娘手裹抱著洗臉盆,一頭濕漉漉的頭發,盤在頂心上,支起腳呆呆地看了半天,揑住鼻子,呵嚏,嗆出了一聲來:

“造孽啊。”

“這些男人!”

“這個法師是誰呀?年紀輕輕的。”

“郁道士的小孫子啊。”

“郁老道,人呢?”

“年紀大了。”

宮保巷里那個中年男人拖著木屐,踢跶,踢跶,踱了出來,手裹一把小錫壺湊在嘴皮上,一口一口只管啜著酒。聽見婦人們的話,笑了一聲,接口說:

“郁老道嗎?死了,去年秋天得了個瘋病,半夜跳井死了。”

“哈——乞!”

大娘打了個噴嚏,呆了呆。半晌,啊的一聲,把臉盆往巷口老槐下一放,搶上了街邊來。

只見大街上那郁老道的小孫子慢吞吞撐起了身,掀開眼皮,望了望,追著小潑皮們晃晃悠悠地,滿街,遊走了起來。檐口一身紅綢,日頭下,閃了閃,躥出了一個年輕的街坊婦人,打起赤腳,舉著香,往街心上一趴。八個轎夫一聲哼喲聳起了腰來,弓著背,頂著第一座大轎裹的觀音菩薩!一腳,一腳,踹了過去。她家男人追上了大街,咒著,笑著,一把絞住了她那一窩子亂蓬蓬的頭發,兩個耳括子,狠狠地,揪回了店檐下。婦人撒起了撥,手一甩,索性往街邊一跪,扒開心口喊起了撞天的冤屈。一轉眼大街兩旁,店門口,發了聲喊,跑出了一家家老少婦人。鞭炮四面八方飛逬了過來,一簇簇,一篷篷,綻響在街心上。日頭,白晃晃。六座八擡神轎頭尾相連,一條火龍似的早已沖闖過了鎮心十字街口。石板路上黑壓壓一片,跪伏著五六十個街坊婦人,一個個,低下了頭,把一束長香朝著觀音菩薩,高高地舉到了眉心上。

“羅四媽媽!虔誠啊。”

宮保巷口那個中年男人喝著酒,呆呆地看著,忽然,嗤的一笑,嗆出了兩口酒來。大娘抱起臉盆,盤著那一頭濕漓漓滴答答的頭發,一轉身,正要走回巷里,聽見了這話,呆了一呆。

“羅四媽媽?”

“萬福巷裹有名的羅老鴇,羅破車,羅四媽媽喲,街心上跪著的那一個,白白嫩嫩,福福泰泰,不就是?光天化日,帶著姑娘們跑上大街賣相來了。”

“虔誠啊,大熱天,一窩子跪在街心上。”

“刨了她.娘賣皮的。”

那中年男人齜起了牙來,罵了聲,一回頭,瞅住燕娘睞了睞眼睛。

燕娘打了個寒噤。回頭望了望婆婆,她老人家早已擠出了人堆,在巷口一株老槐樹下找了個青石墩,坐下來,獨個兒向著天光,揉著腿肚子。巷里一家門口矮板凳上,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小戶女子,哼哼唱唱,低著頭,奶著懷裹的娃兒。箜箜箜,傳出了木魚聲。燕娘把背兜紮緊了,走了過來往婆婆身邊,挨了一挨。婆婆擡起了頭,眨著一雙淚水蒙蒙的老花眼,嗆了兩口,拍了拍媳婦背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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