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時會想起她,哪怕是多年以後,半個地球之外。那是另一個女人,完全不同的女人。

這個女人穿著長長的大衣,頭戴黑色貝雷帽,看起來比你還高。她已經過了青春年華,但是她的背影依然那麽風姿綽約。掉光樹葉的梧桐樹,襯托出這個地中海地區不常有的寒冷。她乘火車到法國南部,凜冽的風刮在身上,使她的臉微微發紅,這個下午,日落之前,到達可愛的普羅旺斯。

她是從波蘭來的,在奧斯威辛時,她還是一個嬰兒。一個猶太女人,生來就受盡折磨。因為受盡折磨,反而顯出一種神定心閑的氣韻。你記不起她的名字,她告訴你時,你的眼睛在看她的臉,沒有留神她說的話:好像是叫蘇姍娜或莎賓娜,反正名字里有一個什麽娜。

她不管你在想什麽,把手套取下,便把話直接扔過來:“今晚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你微笑了,女人這麽直截了當,非常少見,但是極其可愛。突然你有點傷感,因為她長得不像一個西方女子,而有點像從前一個什麽女人,當然是在中國。

你客氣地說:“我來找你。”

“不,我到你的房間來,我喜歡到別人的房間。”她說完,就走掉了。

旅館外的風有點涼,你也是今晚火車到達南部,沒準與那個膽大的女人同一趟火車。來南方,仿佛就是為了這場艷遇。你搖搖頭,順著有些斜坡的小街,那兒有家咖啡館,香味濃烈。你決定先喝一杯,再吃點東西,便去會場。好久沒一個人輕鬆地坐在陌生人中間,靜靜地待著。

墻上掛滿各式畫,其中有幅畫,是個穿旗袍的東方女子,舊上海,錯了,畫下面有行字,提醒你這是滿洲國的電影明星廣告。那個女人老家應該在長春一帶,皮膚白皙,頭髮生得好。她躺在床邊,右手拿著一把剝水果的小刀,她剝了一個大甜橙,將橙瓣擺成一個方形。看著皮從刀尖上掉下地板,臉轉向天花板,右手往下一用勁,左手腕被她割破。刀子一進去就沒有拔出來,血一點一點流盡,浸透在床下的橙子上,順著地板的縫往下滲,愛恨皆像生命結束時那一刻虛無,空氣輕浮。她緊閉的嘴唇蒼白,眼睛里光散盡。現實就是一把刀,她想愛你一生。她割腕前與你大吵,要你和她結婚,還要你與她一起結束生命。

“如果婚姻可以改變可怕現實,那麽我願意與你結婚。”你說完搖搖頭,決定從她的生活中離開。事實上,那時你已經受到有關部門的警告,勒令你從這城市消失,否則你這個人就會消失,而不僅僅是你的聲音。

二十七年前,你寧願天天都在田地種地瓜和玉米,進入田邊洞穴睡覺,不再想其他任何事。可事與願違,你成了一個作家,即便是不在意身外之事,可是身外之事卻始終縈繞你。她手縫的枕頭套子,上面的藍靛花,這麽多年了,總晃動在你眼前,甚至她的呼吸,就像這杯咖啡冒出的熱氣,撩著臉頰,有點癢,有點心暖。

晚上的演講很平淡,你,還有三個女人,在臺上談生活和寫作。寫作使你成為一個聽見來自世界盡頭聲音的人,想想也是,不管是當年還是現在,他們要消除的是你的聲音,你的聲音比你的生命更讓他們害怕。

那個愛你的女人如今葬在何處?你很想從這空談藝術的臺上走下來,到她的墳邊坐一會兒,說一下你的心事。你很想握著她的手,撫摸那一道存在於你心里的刀傷。

臺上的三個女人,一個在說想寫什麽就寫什麽,自由創作,身體寫作;一個在說如何在法國用法語寫作成功,不管什麽潮流,她都混得轉。是否還有一個女人,是否需要寫。

當晚,那個從奧斯威辛來的女人果然進了你的房間,她像一隻貓,鑽進你的被窩。你摟住她,是由於她來自那種地獄似的地方。你一改平日的冰冷,目光變得溫情脈脈。可十五分鐘過去,你仍是對她沒有欲望。她摸摸你,輕輕噓一口氣:“這樣就好,就這樣躺著最好。”她懂得安慰,聲音里聽不出來她的失望。房間里沒有開燈,屋里月光稀弱,能看見附近教堂的尖頂。你像對一個老朋友一樣,和她講起這晚上的演講,說你很後悔來這里,沒有必要講話。

她說她當時在下面,她把你的手拿到唇邊,輕輕吻了吻,說:“無語就是呼喊。”

其實她習慣逗弄異性,這個世界有什麽可以讓人忘掉國家加給個人的災難,惟有做愛。她很小就這麽認為,一旦開始身體力行,便收不住。她對你簡單說起她的經歷,波蘭猶太人,一大家子就她們母女倆死里逃生。戰爭結束後,母親在鎮上小小的郵局上班,她上完學後,在一家診所當護士。但是母親日夜無法擺脫在集中營的日子,“只有做愛,在一個男人的身體里,裝入一些我身上的負荷,就行了。”母親這麽告訴她時,聲調帶著瘋狂。母親總是帶一些陌生男人回家,他們大多是她的顧客。當她開始感到母親的痛苦,母親的痛苦就減輕了許多。命運如此有理由讓她承繼了母親的活法,而且在母親過世之後,她從未夢見母親,相反,總是夢到集中營,一件件事就同親歷。應該是這樣的,她的胎教就是集中營。母親死了,就算母親活著,那個不安的魂也會一樣附在她的身上。

她坐了起來,慢慢脫衣服,聲音有點怪。你好奇地擰亮床前燈。她倒很大方,沒有改變動作,仿佛有意讓你看,也喜歡被你看。乳罩摘掉後,她的乳房、她的脖子,早在許多年前,就不像一個少婦,歲月在她身上拿走很多東西,不過,她的眼睛依然明亮。

“因為我沒有言語,你最後才決定來這兒。”你把她沒說完的話點出來。通常如此,語言勝過行動的人,真要行動,卻是要下一番決心。

她笑了,伸手去關燈,“是的,親愛的。”

一夜情通常是驚天動地。可那一夜,你和她如愛人,她的溫柔緩解了你內心繃緊的神經。第二天,你坐火車回巴黎,叫出租回到半山坡的公寓時,你終於想起,她到底叫什麽名字,而且,你不止一次遇到過她。

如果這是個錯覺,當然更好。火車轟隆,火車搖籃般使你沈入夢中。真是的,好久沒有這麽一個安寧的睡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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