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24小時,屬於白的,我都在睡覺;屬於黑的,我都在梳妝打扮、會朋友、鑽地下酒吧、去24小時超市購物,跟與我一樣習慣於黑的人在一起,聊天,私事加國家大事。別以為我是精怪,或是西方的吸血鬼,如果你要這麼認為,我並不反對,但我得告訴你,你是錯的。我把我們這一類人叫做夜蝴蝶。

在黑夜里,我看見已經死去的人,身穿黑衣,跟著我熟悉的音樂跳舞,有一個人還扔了一枝黑杜鵑給我,說他是我的父親。小時候我不止一次希望他這樣對我,但他之前裝做不懂。黑影子們相互重疊,整個山上、江邊全是他們快樂的腳步。我跟著父親的步子搖動我的身體。父親,一定在施行一種巫術,他的眼睛瞎了,很多很多年,他都有這麼個黑的世界,所以我一直離他很遠,直到我自己也習慣黑暗,愛上黑暗,離不開黑暗,我才走近他。

我讀的是《黑暗的心臟》,康拉德的心臟,也是我的心臟;我讀《黑暗的正午》,庫斯勒的悲哀,也是我的悲哀。我是化身博士,有各種理由,在夜晚,搖身一變,在倫敦骯髒的街道做黑暗的事;我比金斯伯格更兇猛地嚎叫,迷戀同性,對美國發泄一代人的憤怒;我在陌生的夜晚,抱著進入瘋人院的女友低聲哭泣,她再也不會從我在黑夜中疾駛在高速公路的車上,打開車門跳出去。在藥物的安慰下,她還認得出我,傻傻地笑。

還有她,我以前的夥伴,一個美麗的人走在北京幽暗的馬路上,一身夜禮服,對直朝一輛奔馳車走去。那天是大年三十,莫非她已忘了我們最迷醉的一首黑夜之歌——《愛上一個孤獨的人》?她不能愛了,就這樣走了,接連三天都冰凍在醫院太平間里。葬禮在一個黑夜舉行,每個夜貓子親吻她一下,然後喝葡萄酒,醉倒為止。幾天幾夜,我們跳舞,送她走上黃泉路,奢想她能重新歸來。

她到今天也沒回返。

虹的七色中沒有黑,紫接近黑,可能比黑理性;藍也接近黑,可能超出黑的感性。虹可能是為襯托黑才出現的,以至於我從未看見過虹,像我父親,像我所有的朋友,由此他們才進入我的黑。

黑首先是一片,那是我的出生地——重慶南岸;黑有時也是黑板,我從未真正從黑板上學到任何知識和本領;黑有時也是一座城市,我從未像一個詩人或者作家,在那兒受到應得到的尊敬,黑有時也是地球上的某一個國家,我必須拼得血淋淋,看著新鮮的紅色流淌在黑的四周,我才可以喘一口氣,甚至必須以紅對紅,蔑視他們,同時我又多麼瞧不起自己。為什麼不是以黑對黑?以黑對黑,黑中自有行規,黑中自有尊嚴,令人心服口服;以黑對黑,黑中見真金,黑中識寶石,我一直在黑中生長,我本是黑中最美的英雄。

生活全部轉換成舞臺,白布飄垂,夜蝴蝶家族的人全穿著可以飛起來的褲子,露出光潔的大腿。白是黑的極端,一直與黑相對。黑道白道,江湖世界,我演出的內容,是我存在的核心。燈光暗淡,燈光總是會有熄的時候,相信我,舞臺就會移走,時間也會被生活重新奪走。等一切都黑下來,我走到他身邊,坐下,輕輕地說:走吧,再也不要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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