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玻璃球遊戲》(5)使命 (上)

克乃西特第一次在修道院逗留了兩年,那時他已屆三十七歲。當他發出那封給杜波依斯的長信約摸二個月之後,某個上午院長請他去辦公室談話。他想,這位對下屬十分和藹的先生又要同他討論中文問題了,便立即趕了過去。格爾華修斯院長手裏拿著一封信迎向他說:

“尊敬的同事,我今天有幸向您轉達一個信息,”院長愉快地以慣用的寬容態度大聲說道,然而立即又轉換為諷刺挖苦的語調,這是本篤會和卡斯塔裏間尚未建立明確友好關系之前,院長常用的表達方式,事實上這是約可布斯神父的一項創造發明。“此外還請向貴大師轉致崇高敬意!看他給我寫了什麼樣的信!這位先生居然用拉丁文給我寫信,天曉得這是為什麼。你們卡斯塔裏人做事情真讓人琢磨不透,究竟是出於禮貌呢,還是想挖苦我們,是表示尊敬呢,還是想教訓我們。瞧吧,你們這位主子用拉丁文給我寫信,而且還用了那種目前我們修道院裏無人懂得的拉丁文,總算約可布斯神父還有能力對付。這也許是西塞祿學派的拉丁文,但其中又攙和了一些教堂拉丁文作為裝飾,這麼做自然又讓我們猜不透其用意何在了,是對我們這些僧侶進行教導呢,還是出於譏諷,或者幹脆只是情不自禁賣弄文采,作文字裝潢遊戲?不管是什麼意思吧,貴大人信中表示他們想再見到您,再擁抱您,當然也為了要確證您這一大段時間呆在本處半開化的野蠻人中間受到了何種程度的侵蝕,不論在道德上,還是在品性上。總之,倘若我沒有誤解這篇藝術傑作的話,貴方當局已恩準您休假,請求我給與我的客人一次不定期限回華爾采爾老家的假期。日期不限的意思恰恰是要您立即再返回本院,只要我們認為日期恰當即可,當然這全都是貴方當局的意圖。嗯,我得請您原諒,我確實遠未能完全領會書信的奇思妙想,托馬斯大師想必也並未指望我完全讀懂。我現在已遵囑傳達給您,您自己考慮吧,回不回,或者何時啟程。我們會想念您的,親愛的朋友,倘若您停留時間太長,我們不會忘記向貴方當局催促您歸來的。”

在院長交給他的信裏,克乃西特讀到了卡斯塔裏當局寫給他的簡短的通知,他不僅可以略事休憩,還可以回來和上級交談交談,人們期待不久和他在華爾采爾相見。至於他目前執教的初級玻璃球遊戲課程,除非院長提出要求,他也可暫時拋開不管。前任音樂大師附筆問候。克乃西特讀到此處不禁大吃一驚,不由得低頭沈思起來。為什麼要求這封信的執筆人玻璃球遊戲大師附筆問候呢?總之,這與全信的公文語氣太不符合了。必定是最高教育當局召開了一次全體委員大會,把老音樂大師也請去了。當然,教育委員會舉辦了什麼性質的會議,做出了什麼決議,都與他不相幹,但是這個問候實在奇怪,語氣上的同事口吻讓他驚訝不已。這個會議究竟討論什麼問題對他都無所謂,但是這個問候卻證明與會的上級們也值會議之際提到了涉及約瑟夫·克乃西特的事情。有什麼事要發生了麼?他又要接受召喚了麼?會有升遷或者貶職了麼?但是信裏實實在在只寫了休假的事。是的,他很樂意休假,但願明天就動身。但是他總得和學生們告別,並且至少給他們一些指點才可離開啊。安東也許會對他的離去感到悲傷。此外,有幾位修士也是他必須向他們辭行的。

這時他想到了約可布斯神父,出乎他意外地覺得內心深處微微痛楚,這個感覺告訴他,自己對瑪麗亞費爾的依戀之情比他自己想象的要深切得多。這裏誠然缺乏許多他以往十分熟悉和珍愛的東西,而兩年長久的遠離也使卡斯塔裏在他想象裏顯得越來越美好。然而就在此時此刻他也清楚地看到,他是多麼依戀約可布斯神父,在卡斯塔裏無人可取代這位老人,他會因而痛苦懷念的。這一事實也讓他比以往更明確地認識到自己在這兒究竟學到了什麼,這使他欣喜不已,對自己的重返華爾采爾,對重逢師友,對玻璃球遊戲、對休假,全都充滿了信心,但是,倘若沒有再度回歸這兒的明確意識,也許這種欣喜就要大打折扣了。

他突然決定立即去拜訪約可布斯神父,告訴老人自己即將奉召度假,並且訴說自己剛剛驚訝地發現的藏在重返家園歡樂下面的再度返歸修道院之歡樂,而這種歡樂之情首先與尊敬的神父有關,因此他鼓起勇氣提出一個重大請求,懇請老人待他重返後給予他上課的機會,即或每周只教導他一個或兩個鐘點也可以。

約可布斯神父先是微笑著表示不敢當,隨即又發表了一通措詞優美的挖苦恭維話,說自己作為一個粗陋的修行之人對優秀卓絕的卡斯塔裏文化唯有默默驚嘆的份兒。然而克乃西特已經覺察他的拒絕只是姿態而已,當兩人握手告別時,老人親切地告訴他別為自己的願望擔憂,他很樂意盡力幫助,並向他表示了最衷心的惜別之情。

克乃西特高高興興地啟程回家了,心裏明確地意識到自己的修道院生活並非虛度。他剛出發時覺得自己興奮得像一個孩子,當然立即就明白自己早已不是孩子,甚至也不再是青年了。他清楚地覺察到,每當他想以一個放肆的姿勢,大喊一聲,或者以某種孩子氣行為抒發小學生休假的快樂放松心情時,內心就會產生一種羞愧難當的感情。毫無疑問,曾經多麼自然而然的自我釋放行為:向樹上的鳥兒發出歡呼,高聲大唱進行曲,搖搖擺擺踏著有節奏的舞步向前邁進——現在都不行了,否則就會變得生硬滑稽,變成愚蠢可笑了。他覺得自己己是個成年男子,盡管在感情上精力上還很年輕,但是已不再能習慣於縱情一時的心情,他已不再自由自在,而必得保持清醒,必得接受約束和義務——這都是由於什麼原因呢?由於一個官職?由於要他作為國家和宗教團體的代表承擔工作?不,不是的,這完全是由於宗教團體自身,由於森嚴的宗教秩序和制度,驀然間,他在這種自我省察中醒悟到,自己已不可思議地進入並參與了等級森嚴的宗教秩序之中,這就是自己責任感的由來,他已是較高層範疇的組成部分,這會讓一些青年人變得老成,而讓一些老年人保持青春,也就是說,這個宗教組織會支持你,加強你,卻也同時剝奪了你的自由,就像衍生在大樹樁上的一棵稚嫩小樹一樣。它奪去人們大真爛漫的自由,盡管恰恰是為了要求這個人日益更為心地純真。

他光到蒙特坡拜訪了年老的音樂大師,大師年輕時也曾在瑪麗亞費爾作客,還在那裏研究過本篤會派的音樂,因而向他詢問了許多情況。克乃西特發現這位老先生待人略為淡漠疏遠了些,但是上次他們見面時臉上的倦容消失了,顯得開朗而精神煥發,自從他離職以後,他雖未變得更加年輕些,看上去卻比從前更優雅瀟灑了。音樂大師問起了那架古老的管風琴,那些藏著樂譜手稿的大木櫃,問起瑪麗亞費爾聖樂合唱隊,甚至還問起了十字形花園裏那棵大樹,不知它是否安然無恙,可是卻對克乃西特在那裏的工作,對玻璃球遊戲課程,對此次休假的意圖,顯得沒有絲毫好奇心,這未免讓克乃西特十分奇怪。總算在克乃西特繼續行程之前,老人給了他一番很有價值的指點。“我已經風聞,”他用一種打趣的口吻說道,“你已經成了一位外交家。這確乎不是什麼好職業,但是人們似乎對你很滿意。這句話的意思你隨便怎麼想都行!不過,約瑟夫,倘若你的誌向並非是永遠留在那裏,那麼你就得小心留神了。我認為,他們很想逮住你呢。衛護自己吧,你有權利這麼做。——不,不要問我。我的話到此為止。你日後自己就會看清楚的。”

雖然這番警告讓克乃西特覺得好似芒刺在背,但是重新回到華爾采爾,重見故鄉的歡樂也是無與倫比的。在他眼中,華爾采爾不僅是自己的故鄉和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而且似乎在此期間已變得更加美好、更加引人人勝,或者是他已提高眼力,有了新的眼光。這眼光使他不只是看見這扇大門、這座鐘樓、這些樹木和河流,不只是看見庭院和廳堂,不只是看見那些熟悉的身形和面貌,他還在自己休假期間感受到了華爾采爾和宗教組織以及玻璃球遊戲的精神,因為他這個遊子、返鄉者、已屆成熟睿智的男人,已提高了容納能力、感恩能力。克乃西特對華爾采爾和卡斯塔裏唱了一陣頌歌後,告訴自己的朋友德格拉裏烏斯說:“我感到以往在這裏的多年歲月竟像是在睡夢中度過的,確實很幸福,卻總是毫無意識。我感到現在才剛剛覺醒,才能夠清晰明白、清楚真實地看清外界的一切。和陌生人相處兩年竟如此磨銳了一個人的眼光啊!

克乃西特享受自己的假期好似在慶祝盛大節日,最大的樂趣莫過於和玻璃球遊戲學園精英圈子裏的同伴們研討和進行玻璃球遊戲,莫過於探望老朋友,重新沈浸於華爾采爾保護神的精神氣息中。然而,不管怎麼說吧,這種興致勃勃的歡樂心情直到第一次受玻璃球遊戲大師接見才算達到頂點,而打那以後,他的欣喜裏便攙雜了惶恐憂慮感。

托馬斯大師沒有提多少問題,完全出乎克乃西特預料,他幾乎沒有問約瑟夫的初級遊戲課程,也沒有多談音樂檔案的研究工作,僅僅對約可布斯神父的情況百聽不厭,還一再把話題重新拉回到這位學者身L,凡是涉及約可布斯神父的事,不論大小,他都樂意傾聽。最後,克乃西特從遊戲大師對待自己的極其友善的態度中得出結論:人們對他本人以及他在本篤會的工作是滿意的,甚至是非常滿意的,這一點在杜波依斯先生的態度中也得到了更進一步的證實。克乃西特向大師告辭時,後者要他立即去見杜波依斯先生,剛一見面,這位先生就告訴他:“你做了一件出色的工作,”接著又微微含笑補充道:“我當時反對派你去修道院,確確實實是我的直覺判斷失誤。你不但贏得了院長好感,還博得了那位偉大的約可布斯神父的喜愛,這可大大有利於卡斯塔裏,你工作很出色,太出色了,超過了任何人期望的成績。”

兩天後,托馬斯大師邀請他、杜波依斯以及當時華爾采爾精英學校校長切賓頓的繼任人一起用餐,餐後閑談時,新音樂大師和檔案館主任——也即最高行政當局的另外兩位成員,也不意突然光臨,兩位中的一位還把他拉到一間客廳進行了長談。這次宴會首次公開把克乃西特推入了高級領導層內圈,也在他與普通玻璃球遊戲精英選手們之間築起了圍墻,這卻是克乃西特十分警惕的敏感問題。

克乃西特得到了四周假期,還得到了因公務需要而住在學園貴賓樓的證件。雖然他並沒有被委派任何工作,甚至沒有讓他寫一份報告,他依舊感到自己始終在上級觀察之下,因為他出門走動去了幾個地方,一次到科普海姆,一次到希爾斯蘭,一次到東亞學院——每到一處都立即受到該處高級官員的邀請。這短短幾個星期裏,他切切實實認識了教會團體的全部領導成員,各學科的大多數研究室主任和大師。倘若沒有這些正式官方的邀請活動,克乃西特這幾次走動便意味著又恢復了自由研究年代的逍遙自在。後來他簡縮了自己的出遊計劃,主要是照顧德格拉裏烏斯的感情,這位朋友對妨礙他們共處的任何事情都感到傷心,當然也為了玻璃球遊戲,因為這裏新近即將舉行幾場研究玻璃球遊戲的演習,是克乃西特迫切想參加的,並想借以檢驗自己的遊戲能力,德格拉裏烏斯正是不可或缺的好幫手。

克乃西特的另一位朋友費羅蒙梯,這時已在新音樂大師的辦公室工作,兩周休假期間他們只可能相逢兩次。他發現費羅蒙梯正沈迷於工作,他開辟了一項重要的音樂史研究課題,探討古希臘音樂在巴爾幹半島國家的民間舞蹈和民歌中繼續發展和長盛不衰的原因。費羅蒙梯興高采烈地向他敘述了自己最近的工作成果和最新發掘情況。他發現巴洛克音樂逐漸趨向式微的時期約摸始於十八世紀末葉,但是就在同時卻從斯拉夫民間音樂中汲取滲入了全新的音樂物質。

總的說來,克乃西特在華爾采爾的大部分假日,都用到了玻璃球遊戲上。他和弗裏茲·德格拉裏烏斯根據弗裏茲的筆記,共同復習和研究了玻璃球遊戲大師為兩個學期的最高進修班而舉辦的一次不公開研討會。克乃西特又重新全心全意投入了已生疏兩年的玻璃球遊戲的高尚世界之中。對於克乃西特而言,玻璃球遊戲與音樂一樣,和他的生命密不可分,魔力使他和它們結下了不解之緣。

直到假期最後幾天,托馬斯大師才重新和他談到赴瑪麗亞費爾的使命以及最近就得去完成的一項新工作。大師開頭只是隨便閑聊,片刻後口吻嚴肅起來,以緊迫的語氣告訴他最高行政當局的一個計劃,各學科的多數大師和杜波依斯先生都十分重視這項計劃:讓卡斯塔裏在羅馬教廷設立一個永久性的常駐代表處。托馬斯大師以他一貫又文雅又動聽的表達方式敘述道,也許彌合羅馬教廷與本組織之間古老鴻溝的歷史時刻已經來臨,或者至少可以說十分接近了。毫無疑問,在未來可能發生的種種危機中,他們會面對共同的敵人,會承擔共同的命運,因而是自然的盟友。應當說,目前這種局面實難長久維持,而已畢竟有點不成體統。世界上這兩大勢力的歷史任務是保存和促進精神文化,保護和促進和平,怎能長此以往繼續各自為,幾乎互視為陌人呢?羅馬教會總算挨過了好幾場大戰的震撼和好幾個時代的危機,盡管損失慘重,但是挺了過來,甚至還因而得到了更新和凈化,而同時的世俗世界科學、教育事業,連同文化一起普遍地衰落了。卡斯塔裏團體及其思想是誕生在這個廢墟上的,也許應當說這才使卡斯塔裏得以誕生的。僅憑上述情況,更不必說這個教廷的年高德助,人們都得承認羅馬教會的優先地位,她是較年長,較有成就,又經受過較多和較大風暴考驗的勢力。目前主要是如何喚醒和培植羅馬天主教徒們意識到兩大勢力之間的親緣關系,以及兩者未來在一切領域都可能面臨危機時的相互依存關系。

(克乃西特聽到這裏不由暗忖:“啊,原來他們想派我到羅馬去,還可能長駐呢!”這時他又猛然想起了音樂大師的警告,心裏便立即作了抵禦的準備。)

托馬斯大師繼續往下敘述:克乃西特在瑪麗亞費爾不辱使命,因而使卡斯塔裏這一方處心積慮邁出的重要一步有了成果。使命本身只是一種試探,一種表示禮貌的姿態,並不附帶任何責任,對於對方的邀請更沒有任何不良企圖,否則就不會派遣一個不懂政治的玻璃球遊戲人材,而會從杜波依斯先生的辦公室裏挑選一位青年官員了。但是這個小小試探,這個無傷大雅的使命,有了意想不到的良好結果,當今天主教領域一位具有精神領袖作用的重要人物約可布斯神父卻因而比較了解了卡斯塔裏思想,並且發表了有利於這種思想的見解,而在此之前,他是持絕對否定態度的。卡斯塔裏當局很感激約瑟夫·克乃西特扮演了這一角色。克乃西特之不辱使命,意義也就在這裏,根據這一要點,克乃西特今後的全部工作不僅必得繼續發展這一親善關系,而且還要以此來進一步衡量和促進他所承擔的使命和工作。人們已給了他一次休假,倘若他想略略延長一些,也是可以的,最高行政當局的大多數成員都與他作過面談,上級們全都對克乃西特表示了信任,如今委任他——玻璃球遊戲大師,為克乃西特安排一個特殊的任務,讓他回瑪麗亞費爾後具有比以往較大的權力。他曾在那裏切切實實受到友好款待,過得幸福快樂。

托馬斯大師說完這番話後停了片刻,似乎等候他提出問題,但是對方僅只作了一個禮貌地順從姿態,表示自己正洗耳恭聽,並期待著任命。

“我們現在給你這樣一個任務,”大師接下去說道,“我們打算,或遲或早總得在梵蒂岡建立一個我們組織的永久性代表處,盡可能與其他組織建立互惠關系。由於我們是較為年輕的組織,我們樂意接受處於羅馬教會之下的後輩地位,我們讓他們居先,卻不得顯示自己卑下,同時還要敬重他們。教會可能立即就會接受我們的提議——當然我對這類問題沒有杜波依斯先生那麼清楚。最重要的是絕不能被人家一口拒絕。如今我們有了一個夠得著的重要人物,他的話在羅馬教廷有極大分量,這人就是約可布斯神父。你現在的工作就是;回本篤會修道院去,和從前一樣地生活,一樣地進行研究,一樣地開授無關緊要的玻璃球遊戲課程,同時必須把註意力集中在約可布斯神父身上,慢慢把他爭取到我們這邊,讓他說服羅馬支持我們的計劃。換句話說,你此次任務的最終目標十分明確。為完成此事究竟需要多長時間是比較次要的。我們推想,至少得花一年工夫,也可能要用兩年或者幾年時光。你如今已熟知本篤會的生活節奏,也已懂得如何適應。我們不應當給人以急躁和貪婪的印象,必須讓事情順乎自然地瓜熟蒂落才行,你說是不是?我希望你同意這項任務,若有其他意見,請直言相告。如果你想考察一下,當然可以給你幾天時間。”

克乃西特在最近幾天的若幹次談話中,早已覺察到這項任務的蛛絲馬跡,便聲稱毋需花時間考慮。他直截了當地服從了命令,但是又補充說:“您知道的,倘若受委托者本人對使命毫無內心抗拒和障礙之情,這類使命最容易取得成功。我接受任務沒有半點勉強,我也理解任務的重要性,相信自己會不辱使命的。但是我對自己的前途又深感憂慮,大師,請務必寬容我,再訴說幾句純屬個人切身利益的話。我是一個玻璃球遊戲者,如您所知,我因奉派去本篤會而耽誤研究工作整整兩年,不僅沒有學到新的東西,而且連舊技藝也荒疏了,如今還要至少再去一年或者更長時間。我不願讓自己在這段時間裏變得更加落後,因此希望給予我經常回華爾采爾看看的短暫假期,使我能夠不斷聆聽您為高級進修班所作的報告和專門講解。”

‘當然可以,”大師回答說,語氣裏已帶有請他告別的意思,但是克乃西特提高嗓音,又說了自己的另一個願望,他害怕自己若是有幸完成了在瑪麗亞費爾的任務,會被派到羅馬去,或者幹脆被任命為外交官。“而諸如此類的前景,’他終於斷然說道,“都會令我壓抑,並且影響我在修道院的繼續工作。因為我絕對不願意長期受遣送從事外交職務。”

托馬斯大師皺起眉頭,舉起手指,指斥說:“你說受遣送,這詞用得太不恰當!沒有人會把這事想成是遣送,我覺得這應該被認為是一種榮譽,一種獎勵為好。至於人們將來會如何使用你,安排你,我實在無法給予任何答復或者許下任何承諾。然而我能夠理解你的擔憂,倘若將來果真出現你所害怕的情況,我想我會盡力幫助你的。現在你聽我說:你具有一種讓人們喜歡你的稟賦,對你心嚇惡意的人幾乎要說你是一個巫師。最高行政當局再度派你出使修道院,估計也出於你的這一天賦才能。但是務請不要過分使用你的天分,約瑟夫,也別過高估計你的才能會起的作用。當你對約可布斯神父使用成功之後,你再向最高當局提出你的私人要求,才算時機恰當。我認為今天就提出,未免過早了。動身前,請告訴我一聲。”

克乃西特默默接受了這番教訓,其實話中隱寓的好感遠遠勝於表面上的申斥。不久,克乃西特便又返回了瑪麗亞費爾。

他上任後立即明確意識到這項框定了範圍的工作實屬對他的一大恩典。這不單是一項既重要又光榮的任務,而且就他個人而言完全符合自己的內心意願,盡可能地接近約可布斯神父,最終爭取到他的全部友誼。如今他在修道院以自己教會新特使身份受到鄭重款待,他覺得自己的地位似乎提高了,特別表現在修道院上層人士,尤其是格爾華修斯院長與以往略有改變的態度上。他們仍和從前一樣友好,但可明顯察覺到一舉一動中比過去增加了敬意。克乃西特已不再是沒有地位的青年賓客,過去人們對他表示禮貌,只因他來自別的教派,還出自對他本人懷有好感而已。如今他已作為卡斯塔裏高級官員受到款待,作為全權大使備受敬重了。克乃西特最終得出了這一結論。

無論如何,他在約叮布斯神父的舉止上並未發現任何變化。他迎接克乃西特的態度又親切又愉快,同時不等克乃西特請求或者提醒,就主動提起了已約定的共同工作,這使克乃西特深受感動。他重新安排了工作計劃和工作日程表,與休假以前的設想有J根本改變。這次現劃裏,玻璃球遊戲課程不再處於職務重心,音樂檔案館的研究工作項目已被取消,與管風琴手的合作計劃也沒有列入。現在居於首位的是接受約可布斯神父的教導,也即如何從事歷史研究的許多專門學問,同時這位神父也指導他的特殊學生了解了本篤會的早期歷史,一直追溯到中世紀初期的淵源,甚至每日抽出一個鐘點共同閱讀一本用古文撰寫的古老編年史。當克乃西特一再提出讓年輕的安東也參加學習時,約可布斯雖欣然同意,卻沒有忘記告誡說,這等純粹私人性質的授課方式,即或參加進來的第三者願意配合,也必然會大大妨礙學習。安東全不知克乃西特對他的熱心關照,因受邀參加學習而大喜過望,但只參加編年史的學習。毫無疑問,能夠參加這一課程是這位青年修士獲得的殊榮,可惜我們沒有關於他生平情況的進一步資料。顯然,這也是一種最高層次的樂趣和鞭策,因為與他一起的是當代兩位思想最純潔、頭腦又最具創造力的人物,對安東而高,與其說是參與,倒不如說是一個年輕新人在旁邊洗耳恭聽兩位前輩的交談和交流。

克乃西特回報給老人的是碑銘學和史源學知識,緊接著便是簡介卡斯塔裏的歷史和結構,以及玻璃球遊戲的基本觀念,學生反倒成了老師,而可敬的師長則是一名用心聽講的弟子,同時也往往是一位吹毛求疵的提問者和批評家。約可布斯始終對整個卡斯塔裏的精神氣質持懷疑態度,因為他在其中找不到真正的宗教氣質,懷疑其中具有自己所看重的培養出高尚人類的典型的能力,盡管他面前的克乃西特就是這一教育培養出來的高尚成果。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傾聽了克乃西特講授的無數具體實例和現身說法,久已決定設法推動卡斯塔裏和羅馬教廷互相接近,然而他就是無法完全消除自己的這種懷疑。在克乃西特的筆記本裏記載著許多當時為強烈表明論點而臨時舉出的例子,我們試引其中之一:

約可布斯神父:“你們卡斯塔裏人都是大學者和美學家,你們測度某個母音在一首古詩中的分量輕重,並且把測得的公式同某個行星的運行軌跡聯系起來。這是一件令人愉快的工作,不過只是一種遊戲。是的,就連你們那至高無上的奧秘和象征——玻璃球遊戲,也僅是遊戲而已。當然我也承認,你們確實試圖讓這種美麗遊戲提高成為某種類似聖禮的事業,或者至少成為一種教化的手段,但是聖禮總歸是聖禮,不論你們怎麼努力,遊戲也總歸是遊戲。”

約瑟夫:“神父,您的意思是說我們缺乏神學基礎吧?”

神父:“啊,我們還是不要談神學吧,你們的距離還遠著呢。你們大概得切切實實發展幾門基礎學問才行,譬如人類起源和發展學,一種有關人類的真正知識和學問。你們不認識人為何物,既不知道他的獸性,也不知道他的神性。你們只認識卡斯塔裏人,一種特殊產品,一種階級集團,一種罕見的培育品種試驗。”

對於克乃西特而言,這類非同尋常的交談簡直就是意外的幸事,這些最有利於思想進行最廣泛自由馳騁的時刻正是完成任務——爭取神父對卡斯塔裏的好感,相信卡斯塔裏與教廷結盟的價值——的最佳時機。情況對克乃西特實現指定意圖實在太符合了,以致他很快便感覺良心不安。當這位對他深信不疑的可敬老人和他親切相對而坐或者在十字庭院裏來回散步時,看到老人如此為自己犧牲時間,而自己卻心懷鬼胎,把他當作了一個秘密政治目標的對象,克乃西特便覺得羞愧難當。克乃西特無法讓自己長久沈默不言,只是想不出如何向對方吐露真情的恰當方法,老人卻出乎意料地先他道出了真相。

“親愛的朋友,”有一天約可布斯神父好似漫不經心地說,“我們兩人果真發明了相互交流之道,不但極其愉快,而且,我也希望相互獲益匪淺。學習和教導是我畢生最喜愛的兩大活動,如今在我們相互切磋中找到了一種全新的美妙聯合之道。這情況對我來得正是時候,因為我已開始邁入老境,難以想象比我們交談更能夠更新思想的另一種較好途徑。總之,就我而言,我是這類交流的受益者。相反,他們,我的朋友,我說的是派您出使的那些人以及您為之服務的那些人,是否也從這件事裏得到了他們所希望的那麼多好處,我就不敢肯定了。我但願能夠防止將來失望,更不願我們兩人之間產生不純潔的關系,因而請容我這個世事洞曉的老人向您談一個問題:毫無疑問,對您來我們小小修道院逗留之事——我個人感到非常愉快——我是常常在思索的。直至不久之前,具體說就是直至您休假之前,您本人對自己究竟為何來此,和我們呆在一起的意義和日的何在,恐怕是全然不知的。我的觀察正確麼?”

見克乃西特點頭認可,老人便繼續說道:“好吧。從您休假回來後,情況就完全變了。您對置身此處已毫無擔憂思慮可言,而是目標清楚的,我說對了?——好,我總算沒有估計錯誤。那麼我大慨對您來本院的意圖也不會猜錯。您負有一個外交性質的使命,這個任務既不涉及修道院,也與院長先生無關,涉及的人是我。-一您瞧,您的秘密已所剩無幾了。為了澄清全部情況,我便走了決定性的一步,並且勸告您,還是把余下的秘密全部告訴我為好。您的任務究竟是什麼?”

克乃西特嚇了一跳,滿臉驚恐,狼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您說對了,”他喊叫著說,“您先發制人,但是您在減輕我內心重負的同時也羞辱了我。一段時間以來我經常思考,如何才能保護我們關系的純潔性。唯一幸運的是我的請求是在休假之前提出的,否則我要求指點和我們達成的討論協議真成了我耍的花招,是一種外交使命,而我們的研究工作,僅僅是托詞了。”

老人親切地撫慰他說:“我只想促進一下我們的關系,毫無其他用意。您全然不必向我確證自己意圖的純潔性。倘若我先提此事,不附任何用意,只是使您所希望的情況早日出現,豈不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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