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待克乃西特和盤托出任務內容後,老人表示道:“您的卡斯塔裏上級算不上天才外交家,然而還過得去,並且也會見機而行。我會盡力考慮您的任務,不過我的決定部分取決於您能否成功地闡釋卡斯塔裏的基本狀況和思想境界,能夠讓我認為言之有理。我們一起努力吧。”當他看到克乃西特依舊有點窘迫模樣,便淡淡一笑,說道:“您若願意,您也不妨把我的先聲奪人看成是一堂課程。我們現在是兩個外交家,外交交往永遠是一種鬥爭,不論其形式何等友好親善。在這場戰鬥中我暫處劣勢,我不掌握行動原則,您知道得比我多。不過目前已恢復均勢。這是一盤好棋,我們現在就努力走吧。”
在克乃西特眼中,按卡斯塔裏當局的計劃爭取約可布斯神父固然重要而且極有價值,但是他若能最大限度地向老人學到一切,並讓這位精明、有勢力的老人成為卡斯塔裏的可靠導帥,卻是更為重要得多的事。克乃四特的許多朋友以及後來的許多學生常常非常羨慕克乃西特,因為他不僅具有一切傑出人物的內在優秀品質和能力,而且也有天生的好運氣,總是受到命運的偏愛。比較渺小的人物往往只能夠在偉大人物身上看見他們能夠見到的東西,而克乃西特的上升途徑在旁觀者眼中,實實在在是出乎尋常的迅速、光彩奪目,而且似乎全不費勁。那時的人們當然要說他生當其時,是一顆幸運之星。對他的這一“幸運”,我們不擬從理性主義或者道德角度進行分析,也不想說成是外在情況的偶然結果,或者是對他個人品行美德的特殊報酬。幸運既不能從理性,也不能從道德倫理進行解釋,幸運在本質上與魔術相近似,是人性階梯中比較原始和年輕的部分。傻人傻福,這是很大的恩賜和諸神的眷愛,非理性所能分析,當然也不是傳記可研究的材料,這是上天的一種象征,越出了研究個人和研究歷史的範圍。然而,確實也有一些傑出人物似乎一生走運,盡管他們的能力符合他們的任務,而且生逢其時,既不過早,也不過遲。約瑟夫·克乃西特似乎就屬於這類幸運兒。綜觀克乃西特的生平,至少大部分時間都是事事如意,給人以福自天降的印象。我們不擬對人們的這類觀點加以否定或者抹殺,我們按照理性尺度能夠做到的也僅僅是以傳記方式加以闡釋而已,但是,倘若對那些純粹個人和私人隱私的東西,對於健康和病態的問題,對於生活中感情起伏波動的因素進行無邊無際的討論,那卻不是我們的辦法,在卡斯塔裏也是行不通的。我們深信,上述任何一種傳記方法都可能在克乃西特的“幸運”與不幸之間尋求到完美無缺的平衡,但是那不是我們的辦法,否則就會導致我們對克乃西特形象和生平歷程的歪曲。
枝蔓少說,言歸正題吧。我們剛才說起許多人——不論是熟識他或者僅僅耳聞他事跡的人,全都羨慕克乃西特的好運氣。他和本篤會約可布斯神父的關系可以算得上他生平最令人忌羨的事情之一,他在兩人關系中既是學生又是老師,既是受者又是施者,既是被征服者又是征服者,同時既有親切友誼又有緊密合作關系。克乃西特自己也感覺,從當年在竹林茅舍與老年長老相處以來,還沒有一件事像征服約可布斯神父那樣令他內心欣喜。過去沒有人讓他同時感到又受獎勵又受羞唇,又受恩惠又受鞭策。凡是克乃西特後來的得意弟子,幾乎人人都可證明他是如何經常以愉悅口吻提起約可布斯神父的。克乃西特從老神父那裏學到了當年在卡斯塔裏無法學到的東西。他不僅獲得了認識和研究歷史的方式方法上的概括知識,並進行了具體實踐,而且還遠遠越出純知識領域,克乃西特體驗到歷史本身就是一種現實,一種活生生的生命,而附屬於此或曰與此一致的是:讓個人和純私人的生活與歷史的變化和升華同步。這是克乃西特從任何單純歷史學家身上所學不到的。約可布斯神父不僅遠遠超出了單純學者,不僅是一位先知和智者。他尤其是一位與世界共呼吸同命運的創造世界者。他沒有枉用命運替他安排的優越地位,在溫暖舒適中度過靜思冥想的生活,而是讓世界的風暴刮過他學者的書房,讓時代的災難和危機進入自己的心臟,他參與了自己時代的種種事件,為之分擔責任和罪責,他從不曾以綜覽、歸納和闡釋古往今來的事件為滿足,也不滿足於僅僅研究人類的理想觀念,他還大量從事了物質與人類互不順從性的研究。他和一位同行兼對手——一位不久前才去世的耶穌會教士——被人們視為使衰落已久的羅馬教廷得以擺脫困境重振外交與道德雄風,以及重建政治勢力的兩位真正創建者。
盡管這對師生的對話中很少涉及當代政治——一則是老神父不願多談,二則也因為年輕人害怕卷入外交和政治問題——,然而,約可布斯神父的政治地位和大量工作使他對世界歷史的認識如此透徹,以致他對紛繁世界事務所作的觀察,所發表的觀點,完全像是出自一位實際政治家。老人當然不是野心家,不是奸詐的政治家,也並非什麼攝政王或者追名逐利之輩,他是一位顧問,一位仲裁,一位睿智的活動家,一位對人類本性的諸多欠缺有深刻認識而予以溫和對待的人。但是他的聲望,他的經驗,他對人對事的認識,還有他本人的正直無私品格,自然地賦予了他極大的權力。
克乃西特剛到瑪麗亞費爾的時候,對政治可說一無所知,甚至從未聽說約可布斯神父的名字。卡斯塔裏的大多數居民都生活在一種脫離政治的天真狀態中,這種情況在以往古老世紀的學者階層中也並不罕見。他們不過問政治權利和義務,連報紙也很少看,倘若說這是卡斯塔裏一般居民的習慣和舉止的話,那麼在玻璃球遊戲者間這種畏懼政治,不愛積極活動,不看報紙的情況就更為嚴重了。他們樂意維持玻璃球遊戲學園精英人才的地位,竭盡全力不讓他們純學術一藝術生活的稀薄而高尚的空氣受到任何不潔之物汙染。我們知道,克乃西特第一次來修道院並非以外交使者身份,而僅僅是開授玻璃球遊戲課程的普通教員,
那時候,除了杜波依斯先生臨時灌輸了幾周的政治知識外,克乃西特對政治可謂一無所知。如今克乃西特當然比當時大有長進,卻依舊絲毫沒有放棄華爾采爾那種厭惡政治活動的習慣。他在同約可布斯神父的交往過程中頻繁受到政治指點,這對他來說始終沒有作為一種必修課而加以接受,這如同他也渴求歷史知識一樣,因為一切情況雖有偶然性,卻又都是無可避免的事。
為了補充必要的知識以完成向自己的學生約可市斯神父傳授卡斯塔裏知識的任務,克乃西特從華爾采爾搬來了有關玻璃球遊戲學園章程和歷史的材料,還有關於精英學校制度以及玻璃球遊戲發展史的資料。其中有些書籍,克乃西特在二十年前同普林尼奧·特西格諾利開展論戰時曾經利用,後來就再也沒有讀過。另外一些書籍則是卡斯塔裏官員必讀的專門資料,直到目前才允許他閱讀。因而便發生了下列情況,他當時的研究範圍已大大擴展,也就必須對自己的知識和歷史基礎重新加以衡量、把握和加強。當克乃西特試圖以最簡潔明了的方式向約可布斯神父展示宗教團體的實質以及卡斯塔裏的規章制度時,他猛然觸及了自己最薄弱之處:他對宗教組織以及整個卡斯塔裏體系所知甚微。他發現自己對宗教團體得以誕生的世界歷史背景,對於後來促進其發展成長的一切事物,都僅具膚淺知識,以致自己的描述既公式化,又蒼白無力。總算約可布斯神父不是一個消極被動的學生,使教學提高為合作,成了生動活潑熱烈交流思想的場合。每當克乃西特試圖講解卡斯塔裏的歷史時,約可布斯神父就在一旁指點他如何從恰當的方面觀察,這才可能正確認識和體驗這一段歷史,也才可能發現其由來的根源——原本植根於一般的世界歷史與國家歷史之中。我們將會看到,這類積極的討論——由於老神父稟性熱烈,往往發展為激烈的相互論爭——許多年之後還不斷開花結果,直到克乃西特逝世後還繼續具有生氣勃勃的影響力。另一方面,約可布斯神父也有驚人的轉變,聽了克乃西特講解後,他對卡斯塔裏的認識程度和承認程度如何,全都清楚表現在他日後的行動裏了。羅馬教廷和卡斯塔裏之間建立了維系至今的良好關系:相互保持友好中立,開始時偶爾進行學術交流,往往也門或發展為相互合作,以及建立實際的聯盟,這一切都得歸功於這兩位男人的努力。約可布斯神父開始時曾經何等輕蔑地嘲笑玻璃球遊戲理論,最終竟要求克乃西特向他作詳盡介紹,因為他察覺,這個組織的奧秘或者可以稱之為信仰或者宗教的東西,全都蘊含其中。當他一旦願意深入了解這個向來只聽見傳聞、因而很少對它有好感的世界,就以一貫的勇猛機智的風格下決心直窺它的核心。盡管他確實沒有成為玻璃球遊戲者——當一名遊戲選手,他委實也太老了——但是那時幾乎也沒有任何人,除去卡斯塔裏圈內人士,像這位偉大的本篤會神父成了玻璃球遊戲精神的最誠懇最得力的朋友。
每逢克乃西特結束白天工作向他告別時,老人常常表示晚上在寓所等候客人光臨,這是他們兩人在辛勤研究和緊張討論後共享的休閑時光,約瑟夫往往攜著自己的翼琴或者小提琴前來,於是老人便坐到鋼琴前,在柔和的燭光下交替或者一起演奏柯勒裏、斯加拉底、特勒曼或者巴赫的作品,樂音就像蠟油的甜香一樣充盈了小小的居室。老先生就寢很早,而克乃西特卻受晚間音樂祈禱的鼓舞,把自己的工作時間一直延長到修道院紀津許可的極限。
除去追隨約可布斯神父學習歷史和傳授卡斯塔裏精神,偶爾在修道院開幾次玻璃球遊戲課程,不時給格爾華修斯院長講授中文知識之外,我們發現克乃西特還同時忙著另一件規模宏大的工作:他在準備參加華爾采爾學校一年一度的玻璃球遊戲競賽,他已錯過兩次了。凡欲參加者首先必需根據三個或者四個事先規定的主題擬出自己的參賽草案,著重要求新穎、大膽,又能以高度簡潔的邏輯和藝術書法規則創造性地與主題相配合,同時這也是學園內唯一一次容許人們越出規定的機會,也即是說參賽者可以運用尚未納入官方密碼和象形文字辭匯寶庫的創新符號。由於這層原因,遊戲競賽在華爾采爾學園是盛大的正規慶典演出之外最激動人心的大事,它不僅是最有前途創新者之間的競爭,而且也是對最終獲勝者極其難得的最高嘉獎,因為他的遊戲草案不僅被列為將在盛大慶典演出的本年度最佳遊戲作品,而且承認他提供的用以擴充玻璃球遊戲文法和語言庫藏的新內容,並直接納入了玻璃球遊戲檔案,成為正式遊戲語言。約摸二十五年前,那位偉大的托馬斯·封·特·特拉維,也即現在的玻璃球遊戲大師,他的遊戲以黃道十二宮對煉金術之意義所寫的全新略符就曾獲此殊榮。這位托馬斯大師後來又以一種富於啟發作用的神秘語言對煉金術
進行研究和分類,貢獻頗多。
克乃西特本次參賽卻放棄了運用新遊戲符號的打算,而這正是幾乎每一個參賽者都一心一意想做好的事情。同時他也沒有采用心理學玻璃球遊戲法,盡管這麼做也許較為接近自己的個性。克乃西特建造的遊戲大樓在結構和主題上誠然很現代化也很個性化,但是居首位的是一種清明開朗的古典式組合風格,既嚴格對稱意義裝飾適度,僅能稱之為承繼了古代大師風範。克乃西特這麼做也許出於迫不得已,因為他遠離華爾采爾以及玻璃球遊戲檔案館,也許因為他的歷史研究需要占用大量時間和精力,也許或多或少想要使他的設計風格符合老師兼朋友約可布斯神父的審美愛好。究竟為何,如今我們已不可能知道了。
我們剛才引用了“心理學玻璃球遊戲法”這個名詞,也許我們的一些讀者並不能一下子就明白其中的含意,其實這是克乃西特時代的一個常用口頭語。毫無疑問,不論哪個時代的玻璃球遊戲者都有他們那一時代風行的思潮、流派、爭議以及不斷交替變化的觀點和表達方式。在克乃西特那個時代,主要存在兩種不同的玻璃球遊戲觀念,經常引起爭議和討論。人們把遊戲區分成兩大類型,形式類和心理類,我們知道,克乃西特和德格拉裏烏斯——盡管後者常被拒於討論會外——一樣,都屬於後一類,並且是其中的高手,不過克乃西特通常不把它稱之為“心理學遊戲法”,更偏愛說成是“教育遊戲”。
形式類遊戲主要致力於遊戲形式上的嚴密連貫、完整和諧,力求讓數學的、語言學的、音樂的以及其他一切因素成為同一遊戲的適當組成部分。心理類遊戲與此相反,遊戲者致力於宇宙性的圓滿完美,尋求其統一與和諧之處,而不十分看重內容的選擇、排列、交織、聯系以及對比,因而無論在遊戲的哪一個階段,均強調靜觀默思。這一類心理學遊戲,或者如克乃西特所說的教育性遊戲,並非給人提供一種完美無缺的景象,而是通過一系列精確現定的靜修方法引導遊戲者獲得完美性和神性的體驗。克乃西特有一次在給老音樂大師的信裏寫道:“我認為,凡是完成了靜修功夫的遊戲選手,玻璃球遊戲便整個兒環繞了他,就像一個球體的表皮總是裹著它的核心一樣,賦予他解脫的感覺,覺得自己已擺脫一切紛繁混亂,進入了一個完全均勻和諧的世界,而且已與自己融為一體。”
克乃西特為參加比賽而構思的那一場遊戲,從結構角度而言,其實屬於形式類,而不應當歸於心理類。克乃西特很可能是想借以向上級領導證明,他雖然作客瑪麗亞費爾,又有外交任務,又有玻璃球遊戲課程,完全缺乏練習機會,然而他並未喪失自己的靈巧、優雅和熟練程度。倘若果真如此,他的證明是成功的。由於克乃西特的遊戲方案唯有在華爾采爾檔案館裏才可能最終定稿,他使委托好友德格拉裏烏斯去完成此事,因為弗裏茲本人也是參賽者。克乃西特這次不僅有機會親自把手稿交到朋友手中,可以當面討論一番,而且還能夠閱讀到朋友寫的參賽稿,因為他終於爭取到讓弗裏茲來修道院逗留三天了。克乃西特已向托馬斯大帥申請過兩回,這次才如願以償。
德格拉裏烏斯來前興奮不已,他作為卡斯塔裏的化外之人對修道院生活太好奇了,然而來後立即感覺極不適應,是的,這個敏感的人差一點被種種陌生印象壓垮而病倒,這些友好、然而樸直、健康到近乎粗俗的人,一點兒也不了解他的思想、憂慮和問題。“你在這裏好似生活在另一個星球上,”他對自己的朋友說,“我真不懂你居然平安無事呆了三年之久!你的修士們對我確是彬彬有禮,然而我依舊覺得這裏一切都在排斥我、拒絕我,不論什麼東西,我都弄不明白,也就無法吸收,無法不抗拒地與之同化。倘若要我在這裏住上兩周,我會感到猶如進了地獄。”
克乃西特很難消除他的不適感,作為一個旁觀者,第一次接觸兩個宗教組織和兩種生活世界的巨大差別,怎能不無所適從呢?此外,克乃西特還感到,他這位過分敏感的朋友,與人應對如此手足無措,想必不會給這裏的修士們留下什麼好印象。盡管情況很糟,他們兩人的參賽草案還是經過批評討論後最終定稿了。這段時期內,每當克乃西特和朋友聚談後去見另一幢樓裏的約可布斯神父或者去用餐時,他總會覺得自己好似突然被人從故鄉遷到了另一個星球上,不同的土地、空氣,連風土人情也迥然有別。
弗裏茲回去後,克乃西特記錄下了約可布斯神父對他的印象。“我希望,”老神父說,“多數卡斯塔裏人更像您而不像您的這位朋友。您向我們引見的是一位不老練的、任性而軟弱的人,我還擔心他有點孤芳自賞。但願我能保有舊觀點,否則我待您如此寬容便有失公道。因為這個敏感、聰明過頭又神經質的可憐人,很可能會重新敗壞人們對整個卡斯塔裏的印象。”
“哦,是的,”克乃西特回答道:“我想,過去幾百年裏,在貴本篤會也出現過類似我朋友的人物,身體虛弱多病,精神卻十分健康。我想,我的邀請也許不明智。我應當想到人們會清楚看見他的弱點而不能感受他的真正優點。他完全是為了幫我辦一件大事而來。”隨即克乃西特便向神父講述了參加遊戲比賽的事。老人聽到克乃西特為朋友辯護,臉上露出欣慰的神色。“回答得好!”他親切地說,“但是我得告訴您,您的一些高尚朋友確實很難交往。”
當他看見克乃西特一臉迷們而驚訝的表情,心裏很得意,卻若無其事地繼續往下說道:“我這回指的是您的另一位朋友。您難道沒有聽說您的朋友普林尼奧·特西格諾利最近的情況?”
克乃西特聽見這句問話反而更驚訝了,便敦請約可布斯神父立即作出說明。
情況大致如下:特西格諾利發表了一篇強烈抨擊教會於政的政治論文,其中對約可布斯神父也有十分激烈的攻汗。老人通過在天主教新聞機構工作的朋友獲得了若幹關於特西格諾利的資料,包括特西格諾利在卡斯塔裏求學時的材料,其中提到了克乃西特與他的那場著名辯論。
克乃西特向神父借來普林尼奧的論文,讀過之後便生平第一回與他人談論起了當前政治問題,他和老人後來又談了幾次,當然也僅僅幾次而已。克乃西特在一封寫給費羅蒙梯的信裏對這次事件發表了下列看法,“這篇論文讓我眼睜睜看到我們的普林尼奧成了主要角色,連帶捎上我這個附屬角色,都忽然登上了世界政治舞臺,簡直令我驚訝到了害怕的程度。這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景況。”此外還必須提一提約可布斯神父談論普林尼奧文章時的欣賞態度,竟絲毫沒有不悅之情。他稱贊特西格諾利的文字風格,認為是受了精英學校良好訓練所致。人們倘若一貫陷於日常政治,恐怕難以達到這般精神水平。
約摸同一時期內,克乃西特收到了費羅蒙梯寄來一部作品的第一部分,這部題為《受到自海頓以來德國音樂影響的斯拉夫民間音樂之吸收和再創造問題》的作品後來非常著名。我們在克乃西特致饋贈者的復信中發現了許多重要東西,如其中說道:“你已從自己的研究工作中——我有一陣子曾與你分享研究的樂趣——總結出了令人信服的結論。論述舒伯特的那兩章,尤其是關於四重奏的那一部分,據我對當代音樂的認識,我以為應屬於音樂史上最中肯的文字。想想我自己,比起你有幸獲得的這一類收獲,我還差得遠呢。其實我應當滿足自己在這裏的生活——因為我來瑪麗亞費爾的使命似乎成功在望——,然而我仍不時因為長期遠離學園和自己的華爾采爾小圈子而苦悶萬分。我在這裏誠然學到了很多東西,卻均無益於提高我的專業技藝,我也有了很多見識,卻只是徒添疑難問題。當然,我得承認自己擴大了眼界。而且,初來頭兩年中經常困擾我的種種不安、陌生感、灰心沮喪、缺乏自信等苦惱,如今都已平息。最近德格拉裏烏斯曾來此地,只呆了三天,盡管他急著要見我,又對瑪麗亞費爾充滿好奇心,但到後第二天就難以忍受,感到大壓抑太陌生。歸根結蒂,修道院還是一個庇護人類精神的安靜世界,絕不類似於監獄、軍營或者
工廠,我從自身經驗中得出的結論是:我們這些來自親愛的卡斯塔裏學園的人,實在比我們自己認識到的更為嬌生慣養和多愁善感得多。”
就在克乃西特寫信給卡洛的那天前後,克乃西特說服約可布斯神父致函卡斯塔裏當局,簡述他已默認對方擬議中的外交措施。然而老人又添了一筆,要求他們允許“在本處受普遍歡迎的玻璃球遊戲選手約瑟夫·克乃西特”多留一段時間,並為本人講授‘卡斯塔裏神秘學說”。不言而喻,卡斯塔裏當局樂於從命。克乃西特這時還認為自己離“完成使命”還有相當差距,不料卻收到了由杜波依斯先生簽署的行政當局致賀信件,贊許他圓滿完成任務。這封公函到得恰是時候,對克乃西特無疑意義重大,而最令他欣喜的是其中一句簡短的交代(他立即以狂喜口吻寫信告訴了弗裏茲):卡斯塔裏當局遵照玻璃球遊戲大師的願望,準許他返回玻璃球遊戲學園,並且交代,一待他結束目前的工作,即可如願歸去。克乃西特把信件這部分內容讀給約可布斯神父聽後,向他供認,這句話多麼令他喜歡,也供認自己過去因可能長期派駐羅馬,可能永遠遠離卡斯塔裏而多麼擔心害怕。神父大笑著說道:“是的,教會組織就是這樣,總讓人願意生活在它的懷抱裏,而不是呆在邊緣,更不用說流放他鄉了。您在這裏已接觸了骯臟政治的邊緣,如今可以重新置之腦後了,因為您不是政治家。但是您不應當放棄歷史,即或只是作為次要項目和業余愛好,因為您具有成為歷史學家的稟賦。目前還是讓我們好好利用不多的共處時光吧!”
克乃西特似乎很少利用他的特權:經常回華爾采爾。不過他一直用收音機收聽玻璃球遊戲的研討會,收聽許多報告和遊戲過程。克乃西特就這樣坐在修道院的高等客房裏,在遠處參加了玻璃球遊戲學園禮堂裏舉行的盛大比賽,等候著即將公布的比賽結果。他也向大會遞交了一份自己認為並不極具個人特色,也沒有什麼革命性,但內容紮實,寫得又極典雅的作品,他自己估計可能得三等或者二等獎。聽到宣布他獲第一名時,他不禁大吃一驚,還沒待他把驚訝變成欣喜,玻璃球遊戲大師辦公室的發言人已以優美的低音宣布二等獎獲得者為德格拉裏烏斯。這簡直太令人激動,太難以置信了,他們兩人,手拉手聯袂參賽,居然同時登上了勝利寶座!克乃西特一躍而起,不再往下聽,他飛奔下樓,穿過回聲隆隆的走廊,一直跑進了曠野。
我們在克乃西特當時寫給老音樂大師的一封信裏讀到了如下文字:“我十分快樂,敬愛的老師,正如您所想象的。首先是我的任務圓滿完成,受到了教會當局的嘉獎,再加上允許我不久即可返回家鄉,這對我太重要了,讓我重歸朋友們之間,重歸玻璃球遊戲,而不是繼續從事外交任務。如今我又在遊戲比賽中獲得了一等獎,為了使我的作品形式完美,我確實花費了精力,卻由於許多原因,並未能竭盡全力。而最令我高興的莫過於與我的朋友德格拉裏烏斯分享成功——同時獲獎,這太令人喜出望外了。我很幸運,是的,但是我不能說自己覺得很快樂。經過了一個相當枯燥乏味的時期,或者應當說,我自己感覺如此,這些成就在我內心深處引起的感覺是:嘉獎太多,來得也太突然了。我的感激之情裏確實混有恐懼不安。情況就像一只己盛滿水的容器,再加上哪怕一滴水,也會溢出邊緣。一切事情又會變得頗可懷疑。但是務請不必介意我的話,只當我不曾說過吧,我的情況是無可勸慰的。”
我們不久將會看到,這個滿滿的容器已命定就要加上那一滴水了。在這段短短的時期裏,克乃西特就這麼過著混雜了恐懼感的快活日子,在他辛勤工作之際,預感某種巨變即將降臨的感覺也越來越強烈。約可布斯神父在這幾個月中也過得很快樂很輕松。對於不久就要失去這位學生兼同事,心裏頗為惆悵,因而盡量在他們共同研究的時刻,尤其是在互相自由交談的時候,把自己漫長一生獲得的工作和思想經驗,對國家、民族、人類生存處於高峰和低谷的認識,盡可能地傳授給他。約可布斯神父也想同克乃西特談談他已完成使命的意義及其後果,談談在羅馬教廷和卡斯塔裏間建立睦鄰政治關系的價值和可能性。老人建議克乃西特擬訂研究卡斯塔裏開創時期的歷史計劃時,不妨把探究羅馬教廷如何自傾頹受辱境遇重新緩緩崛起的問題也列入其中。他還向克乃西特推薦了兩本論述十六世紀宗教改革和宗教派系問題的專著,還竭力勸說克乃西特把直接原始資料視作研究基礎,與其反復閱讀許多世界史而不知所雲,倒不如把功夫用在能夠得到的任何原始史料上,即或殘缺,也可看清事實。約可布斯長老毫不隱瞞自己對一切歷史哲學持有深切的懷疑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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