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持了幾天的僵局,到底還是無聲無臭照原定計劃分了家。孤兒寡婦還是被欺負了。

七巧帶著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另租了一幢屋子住下了,和姜家各房很少來往。隔了幾個月,姜季澤忽然上門來了。老媽子通報上來,七巧懷著鬼胎,想著分家的那一天得罪了他,不知他有什麼手段對付。可是兵來將擋,她憑什麼要怕他?她家常穿著佛青實地紗襖子,特地系上一條玄色鐵線紗裙,走下樓來。季澤卻是滿面春風的站起來問二嫂好,又問白哥兒可是在書房裏,安姐兒的濕氣可大好了,七巧心裏便疑惑他是來借錢的,加意防備著,坐下笑道:“三弟你近來又發福了。”季澤笑道:“看我像一點兒心事都沒有的人。”七巧笑道:“有福之人不在忙嗎!你一向就是無牽無掛的。”季澤笑道:“等我把房子賣了,我還要無牽無掛呢!”七巧道:“就是你做了押款的那房子,你還要賣?”季澤道,“當初造它的時候,很費了點心思,有許多裝置都是自己心愛的,當然不願意脫手。後來你是知道的,那邊地皮值錢了,前年把它翻造了*

雖然他不向她哭窮,但凡談到銀錢交易,她總覺得有點危險,便岔了開去道:“三妹妹好麼?腰子病近來發過沒有?”季澤笑道:“我也有許久沒見過她的面了。”七巧道:“這是什麼話?你們吵了嘴麼?”季澤笑道:“這些時我們倒也沒吵過嘴。不得已在一起說兩句話,也是難得的,也沒那閑情逸致吵嘴。”七巧道:“何至於這樣?我就不相信!”季澤兩肘撐在藤椅的扶手上,交叉著十指,手搭涼棚,影子落在眼睛上,深深地唉了一聲。七巧笑道:“沒有別的,要不就是你在外頭玩得太厲害了。自己做錯了事,還唉聲嘆氣的仿佛誰害了你似的。你們姜家就沒有一個好人!”說著,舉起白團扇,作勢要打。季澤把那交叉看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兩只大拇指按在嘴唇上,兩只食指緩緩撫摸著鼻梁,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著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七巧道:“我非打你不可!”季澤的眼睛裏突然冒出一點笑泡兒,道:“你打,你打!”七巧待要打,又掣回手去,重新一鼓作氣道:“我真打!”擡高了手,一扇子劈下來,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笑將起來。季澤帶笑將肩膀聳了一聳,湊了上去道:“你倒是打我一下罷!害得我渾身骨頭癢癢著,不得勁兒!”七巧把扇子向背後一藏,越發笑得格格的。季澤把椅子換了個方向,面朝墻坐著,人向椅背上一靠,雙手蒙住了眼睛,又是長長地嘆了口氣。七巧啃著扇子柄,斜瞟著他道:“你今兒是怎麼了?受了暑嗎?”季澤道:“你哪裏知道?”半晌,他低低的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跟家裏的那個不好,為什麼我拼命的在外頭玩,把產業都敗光了?你知道這都是為了誰?”七巧不知不覺有些膽寒,走得遠遠的,倚在爐台上,臉色慢慢地變了。季澤跟了過來。七巧垂著頭,肘彎撐在爐台上,手裏擎著團扇,扇子上的杏黃穗子順著她的額角拖下來。季澤在她對面站住了,小聲道:“二嫂!……七巧!”七巧背過臉去淡淡笑道:“我要相信你才怪呢!”季澤便也走開了,道:“不錯。你怎麼能夠相信我?自從你到我家來,我在家一刻也待不住,只想出去。你沒來的時候我並沒有那麼荒唐過,後來那都是為了躲你。娶了蘭仙來,我更玩得兇了,為了躲你之外又要躲她,見了你,說不了兩句話我就要發脾氣——你哪兒知道我心裏的苦楚?

你對我好,我心裏更難受——我得管著我自己——我不得平白的坑壞了你!家裏人多眼雜,讓人知道了,我是個男子漢,還不打緊,你可了不得!“七巧的手直打顫,扇柄上的杏黃須子在她額上蘇蘇磨擦著。季澤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信了又怎樣?橫豎我們半輩子已經過去了,說也是白說。我只求你原諒我這一片心。我為你吃了這些苦,也就不算冤枉了。“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裏,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完了——花一般的年紀已經過去了。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覆雜,不講理。當初她為什麼嫁到姜家來?為了錢麼?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註定她要和季澤相愛。她微微擡起臉來,季澤立在她跟前,兩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頰貼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呵!他難道是哄她麼?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僅這一轉念便使她暴怒起來。就算她錯怪了他,他為她吃的苦抵得過她為他吃的苦麼?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來撩撥她。她恨他。他還在看著她。他的眼睛——雖然隔了十年,人還是那個人呵!就算他是騙她的,遲一點兒發現不好麼?即使明知是騙人的,他太會演戲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罷?

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這廝手裏。姜家的人是厲害的,她的錢只怕保不住。她得先證明他是真心不是。七巧定了一定神,向門外瞧了一瞧,輕輕驚叫道:“有人!”便三腳兩步趕出門去,到下房裏吩咐潘媽替三爺弄點心去,快些端了來,順便帶把芭蕉扇進來替三爺打扇。七巧回到屋裏來,故意皺著眉道:“真可惡,老媽子在門口探頭探腦的,見了我抹過頭去就跑,被我趕上去喝住了。若是關上了門說兩句話,指不定造出什麼謠言來呢!饒是獨門獨戶住了,還沒個清凈。”潘媽送了點心與酸梅湯進來,七巧親自拿筷子替季澤揀掉了蜜層糕上的玫瑰與青梅,道:“我記得你是不愛吃紅綠絲的。”有人在跟前,季澤不便說什麼,只是微笑。七巧似乎沒話找話說似的,問道:“你賣房子,接洽得怎樣了?”季澤一面吃,一面答道:“有人出八萬五,我還沒打定主意呢。”七巧沈吟道:“地段倒是好的。”季澤道:“誰都不讚成我脫手,說還要漲呢。”七巧又問了些詳細情形,便道:“可惜我手頭沒有這一筆現款,不然我倒想買。”季澤道:“其實呢,我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們鄉下你那些田,早早脫手的好。自從改了民國,接二連三的打伏,何嘗有一年閑過?把地面上糟踏得不成樣子,中間還被收租的,師爺,地頭蛇一層一層勒□著,莫說這兩年不是水就是旱,就遇著了豐年,也沒有多少進帳輪到我們頭上。”七巧尋思著,道:“我也盤算過來,一直挨著沒有辦。先曉得把它賣了,這會子想買房子,也不至於錢不湊手了。”季澤道:“你那田要賣趁現在就得賣了,聽說直魯又要開仗了。”七巧道:“急切間你叫我賣給誰去?”季澤頓了一頓道:“我去替你打聽打聽,也成。”七巧聳了聳眉毛笑道:“得了,你那些狐群狗黨裏頭,又有誰是靠得住的?”季澤把咬開的餃子在小碟子裏蘸了點醋,閑閑說出兩個靠得住的人名,七巧便認真仔細盤問他起來,他果然回答得有條不紊,顯然他是籌之已熟的。七巧雖是笑吟吟的,嘴裏發幹,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來。她端起蓋碗來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臉一沈,跳起身來,將手裏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季澤向左偏了一偏,那團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七巧罵道:“你要我賣了田去買你的房子?你要我賣田?錢一經你的手,還有得說麼?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她隔著一張桌子探身過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媽下死勁抱住了。潘媽叫喚起來,祥雲等人都奔了來,七手八腳按住了她,七嘴八舌求告著。七巧一頭掙紮,一頭叱喝著,然而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她很明白她這舉動太蠢——太蠢——她在這兒丟人出醜。季澤脫下了他那濕濡的白香雲紗長衫,潘媽絞了手巾來代他揩擦,他理也不理,把衣服夾在手臂上,竟自揚長出門去了,臨行的時候向祥雲道:“等白哥兒下了學,叫他替他母親請個醫生來看看。”祥雲嚇糊塗了,連聲答應著,被七巧兜臉給了她一個耳刮子。季澤走了。丫頭老媽子也都給七巧罵跑了。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七巧扶著頭站著,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絆絆,不住地撞到那陰暗的綠粉墻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樓上的窗戶裏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只這一點,就使他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麼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她到了窗前,揭開了那邊上綴有小絨球的墨綠洋式窗簾,季澤正在弄堂裏往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鉆進他的紡綢褲褂裏去,哪兒都鉆到了,飄飄拍著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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