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特務的顯性騷擾(5)

以前種種後來又是怎麽知道的呢,都是他們自己說出來的。人生如戲,莎士比亞的臺詞有一句:“臺上演戲的人不能保守秘密,他最後什麽都會說出來。”人有泄漏機密的天性,人到中年,會說出自己幼年的“齷齪”,人到老年,會說出自己中年的“齷齪”;因緣無常,效忠的手下隨時可能脫離掌握,抖出內幕,死黨很難到死,除非你有本事殺他滅口。齷齪的腦子、齷齪的手,都有一天會曝光。歲月無情,江山易改,最後“萬歲”已成木乃伊,江山風化為散沙,這些曾經是特務的朋友、或曾經是朋友的特務,一個一個也退休了,老了,移民出國了,他出於成就感,或是幽默感,或是罪惡感,讓我知道當年他手中怎樣握住我的命運而沒有傷害我。

其實他仍然傷害了我。那些年,同船渡海的族人漸漸不進“中廣”的大門,他們覺得氣氛不對。一向親近的幾個同事漸漸疏遠,因為有人要求他們偵察我的言行,久不通問的朋友忽然從臺中來看我,而且每月一次,因為來了才可以交差。我極力避免寫信,也不和別人一同照相,偶然收到照片我必偷偷地剪成碎屑丟進公廁的馬桶。我不保存來信,我把信件放在水桶裏泡爛搗成紙漿,再借傾盆大雨沖走。特務抓人,順藤摸瓜,照片信件都是“藤”。我很容易感冒,天天帶病上班,夏天穿冬天的衣服。我的左胸時常疼痛,多次向胸腔專科名醫星兆鐸求診,他只是說:“你的情形我了解”,不肯進一步檢查。後來知道全是壓力造成,那時沒人談減壓或心理輔導。

有人做了一副對聯形容騎摩托車很危險:“早出事、晚出事、早晚出事;大受傷、小受傷、大小受傷。”我的處境和職業正是如此。每月惟一有意義的事情,好像領到薪水袋,到郵局給弟弟妹妹寄零用錢,向母親的在天之靈交代一句“我這樣做了”。有時想起“刀口上舐血”,想起“殺頭的生意有人做”,雖然老早就知道這兩句話,以前僅僅是認識那幾個字罷了。


四年內戰期間我味覺遲鈍,到臺灣後只有加重,這才了解什麽是“食不甘味”、“味同嚼蠟”。大米飯囫圇吞咽,常常懷疑我到底吃過飯沒有。口乾舌苦,吃糖,吃下去是酸的。有時到美而廉喝黑咖啡,沒有糖沒有奶精,“我苦故我在”。有時我到中華路喝兩杯高粱酒,或者吃一條豆瓣魚,“我辣故我在”。

盡管如此,日子照樣像流水般過去,我想起抗戰時期空軍飛行員的太太們有一種特殊的人生觀,她們的丈夫常在空戰中殉職,她們因恐懼而不知恐懼,因耽憂而不覺耽憂。慢慢的,我也好像如此了。

那些年,我常常對著鏡子仔細端詳,看我究竟哪隻眼睛哪隻耳朵像特務,看我哪塊肉哪根骨頭可以做特務,為什麽特務忽而吸收我忽而調查我。我對間諜小說、間諜電影、間諜傳記發生很大的興趣,常言道:“讀了三國會做官,讀了紅樓會吃穿”,讀間諜小說看間諜電影,我漸漸明白怎樣捉間諜,怎樣做間諜,怎樣做了間諜又讓他捉不著。漸漸的我覺得我的談吐像個間諜,漸漸的我自以為倘若我做間諜他們一定抓不著,如此這般我給自己制造一點樂趣,減少胸中的二氧化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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