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南洋創作《小坡的生日》(5)

新加坡的人們,不象別處,是各式各樣的,以臉色說吧,就有紅黃黑白的不同。小坡過年的時候,這“各色人等”也都過年;所以顯著分外的熱鬧。那裏有穿紅繡鞋的小腳兒老太太,也有穿西服露著胳臂的大姑娘。那裏有梳小辮,結紅繩的老頭兒;也有穿花裙,光著腳的青年小夥子。有的婦女鼻子上安著很亮的珠子,有的婦女就戴著大草帽和男人一樣的作工。可是,到了新年,大家全笑著唱著過年,好像天下真是一家了。誰也不怒視誰一眼,誰也不錯說一句話;大家都穿上新衣,吃些酒肉,忘記了舊的困苦,迎接新的希望。基督教堂的鐘聲當當的敲出個曲調來,中國的和尚廟奏起法器,也沈遠悠揚的好聽。菩薩神仙過年不過,我們不知道,但是他們一定是抿著嘴,很喜歡看這群人們這樣歡天喜地,和和美美的享受這年中的第一天。


                                                                        (新加坡小坡福南街往昔)


蟲兒鳥兒一清早便唱起歡迎新歲的歌兒,唱得比什麽音樂都好聽。花兒草兒帶著清香的露珠歡迎這元旦的朝陽。天上沒有一塊愁眉不展的黑雲,也沒有一片無依無靠,孤苦零丁的早霞,只是藍汪汪的捧著一顆滿臉帶笑的太陽。陽光下閃動著各色的旗子,各樣的彩燈,真成了一個錦繡的世界。

小坡自己呢,哎呀,真忙個不得了。隨著鳥聲他便起來了,到後花園中唱了一個歌兒給蟲兒鳥兒們聽。然後進來親了親妹妹的腦門兒,妹妹還沒睡醒,可是小嘴唇上已經帶著甜美的笑意。把妹妹叫醒,給她道了新禧,然後抱著二喜去洗澡。二喜是一個小白貓,腦門上有兩個黃點兒。洗完了澡,便去見母親,張羅著同她買東西去。雖然是新年,還要臨時去買吃食,因為天氣太熱,東西擱不住。母親買東西一定要帶著小坡,因為他會說馬來話又會挑東西,打價錢;而且還了價錢不賣的時候,他便搶過賣菜的或是賣肉的大草帽兒,或是用他的胖手指頭戳他們的夾肢窩,於是他們一笑就把東西賣給他了。

在市場買了一大筐子東西,小坡用力頂在頭上,(這是跟印度人學的。)壓得他混身都出了玉米粒大的汗珠子。到了家中把筐子交給陳媽——他們的老媽子。陳媽向來是一天睡十八點鐘覺的,就是醒著的時候,眼睛也不大睜著。今天她也特別的有精神,眼睛確是睜著,而且眼珠裏似乎有些笑意。

父親也不出門,在花園中收拾花草。把一串大綠香蕉也摘下來,掛在堂中,上面還拴上一些五彩紙條兒,真是好看。哥哥的錢全買了爆竹,在門口兒放著,妹妹用手堵著耳朵注意的聽響兒。小坡忽然跑到廚房,想幫助母親幹點兒事。又慌著跑到花園和父親一塊兒整理花草。聽見了炮聲,又趕緊跑到門口看哥哥放爆竹,哥哥不準他動手,他也不強往前巴結,站在妹妹身後,替她堵著耳朵。喝!真忙!幸虧沒穿鞋,不然非把鞋底跑個大窟窿不可!

吃飯了,桌上擺滿了碟碗,小坡就是搬著腳指頭算,也算不清了。真多,而且擺得多麽整齊好看呢!哎呀!父親還給買來玩藝兒!妹妹是一套喝咖啡用的小壺小碗小罐,小坡是一串火車,帶站臺鐵軌。“到底是新年哪!”小坡心裏說。

吃完了飯,剩下不少東西,母親叫小坡和妹妹在門口看著,如有要飯的化子來了,給他們一些吃,母親向來是非常慈善的。

父親喝多了酒,躺在竹床上,要起也起不來。哥哥吃得也懶得動。二喜叼著一個魚頭到花園裏去慢慢的吃。小坡和妹妹拿著新玩藝兒在門外的馬纓花下坐著,熱風兒吹過,他也慢慢的打起盹兒來。

這時候,四外無聲,天上響晴。鳥兒藏在綠葉深處閉上小圓眼睛。蜻蜓也落在葉尖上,只懶懶的顫動著透明的嫩翅膀。椰子樹的大長綠葉,有時上下起落,有時左右平擺,在空中閃動著,好似彼此嘀咕什麽秘密。只有蜂兒還飛來飛去忙個不了,嗡嗡的聲兒,更叫人發困。

風兒越來越小了,門上的旗子搭拉下來,樹葉兒也似乎往下披散,就是馬纓花幹上的寄生草兒也好像睡著了,竟自有一枝半枝的離了樹幹在空中懸懸著,好似睡著了的小兒,把胳臂輕松的搭在床沿上。

馬兒也不去拉車,牛兒也歇了工,都在樹蔭下半閉著眼臥著。多麽靜美!遠處幾聲雞啼,比完全沒有聲兒還要靜寂。

多麽靜美!這便是小坡的新年。啊,別出聲,小坡睡著了!一切的人們鳥獸都吃飽酣睡,在夢裏呼吸著花兒的香味。

小坡醒來時,看見妹妹的黑髮上落著三四朵深紅的馬纓花。

4、花園裏


可惜新年也和別的日子一樣,一眨巴眼兒就過去了。父親又回鋪子去作生意,母親也不作七碟子八碗的吃食了,陳媽依舊一天睡十八點鐘覺,而且臉上連一釘點笑容也沒有啦。父親給的玩藝兒也有點玩膩啦,況且妹妹的小碗兒丟了一個,小坡的火車也不住的出軌,並且摔傷不少理想中的旅客。

媽媽和哥哥都出了門,陳媽正在樓上作夢。小坡抱著火車,站臺,軌道,跑到花園中,想痛痛快快的開一次快車。到了園裏,只見妹妹仙坡獨自坐在籬旁,地上放著一些淺黃的豆花,編花圈兒玩呢。

“仙,幹什麽呢?”

“給二喜編個花圈兒。”

“不用編了,把花兒放在火車上,咱們運貨玩吧。”“也好。從那兒運到那兒呢?”妹妹問,其實她準知道小坡怎麽回答。

“從這裏運到吉隆坡,好不好?”

父親常到吉隆坡去辦事情,總是坐火車去,所以小坡以為凡是火車都要到吉隆坡去,好似沒有吉隆坡,世界上就根本沒有修火車路的必要。

“好,咱們上貨吧。”妹妹說。

兄妹倆把豆花一朵一朵的全裝上車去,小坡把鐵軌安好,來回開了幾趟;然後停車,把花兒都拿下來;然後又裝上去,又跑了幾趟;又拿下來;又裝上去……慢慢的把花兒全揉搓熟了,火車也越走越出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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