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全生·英美後現代主義小說敘述結構研究(5 下)

現代主義小說家雖然也懷疑語言的可靠功能,和後現代主義
小說家一樣進行語言和敘述技巧實驗,但是二者卻有程度與目的
作語言檢查官。他扭曲(deform)語言,探索語言,但目的不在破
壞語言,而在獲取一種反創作(decreation),這種反創作釋放出新言
語(articulation)的力量。”[24]在後現代主義作家那裏,語言革命成了
語言遊戲,他們極盡玩弄語言技巧之能事,目的不在尋求新的表現
方式,而在揭示語言虛構現實的本質,將對語言的思考植入小說的
創作之中。他們所關註的不是認識論而是本體論。這是布賴恩·
麥克黑爾區分現代主義小說和後現代主義小說的標準。[25]

現代主義小說家雖然不肯相信理念的世界,但卻親近通過個
人意識方可真正了解和經驗的世界。現代主義小說家無論如何實
驗語言技巧,他最終還是緊緊抱住那懷舊情結,最終還是相信恢覆
總體性和頓悟的一瞬,所以其語言最終還是有序可循,還可窺見作
家竭力賦予世界以意義的痕跡。喬伊斯便是如此。他筆下的頓
悟,十之八九是意義、尤其是自我意識被捕捉住的電石火花。但後
現代主義小說對矛盾、不連貫、無所作為、不確定性和偶然性大為
推崇,以此代替對總體性的追求,對滑稽模仿大加讚賞,以此代替
懷舊,故而其語言是無序的,破碎的,膨脹的,張狂的,只見能指的
不盡遊戲,不見終極意義的彰顯。如果說在古典現實主義小說中
我們看到的是上帝在說話,在現代主義小說中是人在說話,那麽在
後現代主義小說裏則是話在說人。

後現代主義小說不再以故事和情節為其依托,不再以自我意
識和頓悟為其結局,終極消失,權威消失,整體消失,等級消失,而
只剩下不確定性和語言遊戲。它的這一最大特征,至少有以下三
方面的體現:語言的張狂,風格(style)的模仿,敘述的反常。
大衛·洛奇曾就後現代主義小說的特點作了六點歸納:矛盾,
排列,中斷,隨意,過分和短路。[26]“矛盾意味同時存在。”[27]在是
與非,正與誤,男與女,虛與實的二元對立中,作者不取其一,而是
同時確立二者的存在,既是又非,既男又女,既虛又實,呈現的是不
確定性,想告訴讀者的是“所有的小說家都是說謊家。”[28]在ABC,
CBA,BAC,ACB 等種種排列中,傳統小說只註重選擇其中之一種
或數種,而後現代主義小說則往往將各種可能全部納入敘述文本
裏。傳統小說尊崇持續性,意在描繪一個邏輯世界,所以在行文和
敘述結構上,遵循因果、時間的持續性,後現代主義小說則常常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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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拼貼法和排版上的技巧來中斷這種持續性,所以呈現出一個光
怪陸離的荒誕世界。這種對無連貫性的推崇,導致了隨意性,將完
整的故事剪成了一塊塊碎片,然後隨意拼貼,甚至將小說制成活頁
簿,供讀者閱讀時像洗牌那樣,隨意作出選擇(如從何處開始,在何
處結尾)。隨意性的張狂則導致了過分。細節的堆砌,對一事一物
作種種比喻和不厭其煩地描寫,所給的信息超出了讀者的綜合能
力,使他“剪不斷,理還亂”。在虛實相間,真偽並行中,文本與世
界、藝術與生活二者間就出現了“短路”,而“短路”的效果是迫使讀
者在真偽、虛實的對照中意識到文學的虛構性。
在現實主義時代,我們有歌德、雨果、巴爾紮克、托爾斯泰這樣
的“天才”,在現代主義時代,我們有艾略特、喬伊斯、沃爾夫、卡夫
卡這樣的“大師”。然而,在後現代主義時代,“風流人物”當數誰
呢?我們看不見,辨不出。“風格”在後現代主義小說家那裏,已然
不知何物。我們在他們身上看到的,只是parody———滑稽模仿。
他們模仿傳奇小說(romance)、偵探小說、科幻小說以及其他通俗
小說,沒有現代主義作家的那種獨特的個人風格,而“個人的風格
是與天才主體、具有超凡魅力的主體或是超主體相關的⋯⋯如果
這樣的主體消失,與之相連的個人風格也就不再成為可能”[29],因
此,後現代主義作家沒有風格,只有對風格的模仿。他們實則將模
仿當作了能指。現代主義通過符號原則而能指(signifies),而後現
代主義通過模仿而能指。符號意義生成(signification)是自我指代,
通過語言中能指成分的差異而產生。模仿的意義生成是其他指
代,通過能指的相似於指涉物而產生。[30]
後現代主義小說的敘述,如安·傑斐遜評論新小說所言,是“非
自然的”,[31]亦即是反常的。按常規而言,敘述可界定為“以時間為
序表現真實或虛構的事件或情景”。[32]它主要回答“然後呢?”(and
then)和“為什麽?”(why)這兩個問題。在古典現實主義小說中,敘述
通常是線性和因果結構,所以對讀者的這兩個問題多半能即刻給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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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自然讀者閱讀時常常感到輕松、舒暢。這便是羅蘭·巴爾特說
的“讀者性的文本”。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小說則打破線性和因
果敘述結構,但二者還是有程度上的區別。如時序在現代主義小
說中雖時見淩亂,但若細究還是可見出其脈絡。在後現代主義小
說中,脈絡卻已然消失,兀然展現在讀者面前的是強烈的無連貫性
和隨意性,如羅伯特·庫弗的《保姆》。在《保姆》中,庫弗把小說中
出現的事件與幻想糅和成一個美術拼貼,讀者閱讀小說時就像是
在快速地變換電視頻道。《保姆》分成108 部分,每個部分都形成
一個敘述單位,是整個拼貼中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但是它們既不
可按現實主義的因果邏輯關系即時序關系來閱讀,也不可按現代
主義的聯想邏輯即空間結構來閱讀。這裏時空交錯,時序混亂,空
間漂浮不定,給人以亂、怪、甚至荒誕的感覺。作者沒有暗示各個
部分的現實成分的差異;故事本身就是現實。他只把對故事的看
法,亦即對現實的看法留給讀者,由讀者自己去選擇答案。而讀者
要做出選擇就要積極地閱讀,要創作。他或許需要依據故事中各
種人物的所作所為乃至所幻想,以及他們所處的空間,重新排列各
個部分的順序,也就是重新創作,方可達到理解作品的彼岸。
這種類似的反常,我們在敘述者身上也可看到。一般而言,敘
述者一般可分為三類:1. 敘述者> 人物;2. 敘述者= 人物;3. 敘
述者< 人物。從敘述視角度來說,它們又可分別劃為後視角,同視
角和外視角。第一類多為現實主義小說所采用,敘述者的聲音就
是作者的聲音,作者力求向讀者展示所述故事為真。後兩類多為
現代主義小說所采用,作者已趨隱退,更多的是企求展示人物的內
心世界。但在後現代主義小說中,往往還見另一種超然於上述三
類敘述者之上的一種敘述者。有人稱他為“不速客敘述者”(intruder)
。這種敘述者就是真正的作者,但他不講述故事;他只評論
故事的敘述(故有人稱此為元敘述),而評論的要旨,往往就是對讀
者明言“我講的故事是虛構的”,就像《法國中尉的女人》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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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
總括起來說,語言在後現代主義小說裏成了作家關註的本體,
被作家當作了遊戲,而遊戲的目的,是在揭示出語言的“霸道”:語
言虛構世界虛構現實虛構真理。看清了這種虛構,我們還能相信
這書寫的世界麽?能不問問“這是一個什麽世界?”
註釋
[ 1 ]Charles B. Harris:Contemporary American Novelists of the Absurd .
New Haven,Conn. :College & University Press . 1971. p. 100.
[ 2 ]同上,p. 101.
[ 3 ]同上,p. 102.
[ 4 ]同上,p. 102.
[ 5 ]同上,p. 102.
[ 6 ]陳榮波:《哲學分析的天才維根斯坦》,台北:允晨文化實業
股份有限公司, 1982,第76 頁。
[ 7 ]同上,第63 頁。
[ 8 ]同上,第137 頁。
[ 9 ]王一川:《語言烏托邦———20 世紀西方語言論美學探究》,雲
南人民出版社, 1994,第95 頁。
[10]喬治·斯坦納:《海德格爾》,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第34
頁。
[11]海德格爾:《藝術作品的本源》,載《海德格爾選集》(上)(孫周
興選編),上海三聯書店, 1996。(引語頁碼已在文中註出)
[12]陳嘉映先生對海德格爾斷稱“一切藝術本質上都是詩”有精
辟讀解:
“這斷語夠出奇。藝術的本質怎能由藝術一個品類規定
呢?即使能,為什麽非要由詩,而不是由畫,或音樂?海德格
&(















爾解釋說,他並不主張把一切藝術還原為狹義的詩歌或把一
切藝術都理解為詩歌的變體。他區分Dichtung 和Poesie。兩
詞本都指詩歌:在德文裏,前一詞是本生的,後一詞是外來
的。他所說的Poesie 與我們通常所說的詩歌大致涵蓋。他
在使用Dichtung 時則著意於德文的dichten 所含的‘構造’這
一意義,從而也就與籌劃、設計、撕扯出線條而成草圖、構造
成形這些提法聯到一起了。這樣看來,Dichtung 就泛指每一
藝術作品中使真理固置於某一個別存在者並通過該存在者
而起作用的過程。於是,藝術的本質是詩這一定義也就順理
成章了。不過,這只是事情的一方面。另一方面,一切藝術
根底下都是語言,而詩是直接憑借語言的藝術方式。這一點
使詩歌也確定在各種藝術方式中高標特立。根據這些看法,
Dichtung 就在廣義上和狹義上都具有突出地位。海德格爾於
是在廣義和狹義上一般都使用Dichtung,而Poesie 一詞則偶
然才被用到。”(見陳嘉映:《海德格爾哲學概論》,三聯書店,
1995,第285 頁。)
[13]海德格爾:《詩人何為》,載《海德格爾選集》(上)。
[14]海德格爾:《關於人道主義的書信》,載《海德格爾選集》(上)。
[15]海德格爾:《語言的本質》,載《海德格爾選集》(下)。
[16]海德格爾:《語言》,載《海德格爾選集》(下)。
[17]海德格爾:《走向語言之途》,載《海德格爾選集》(下)。
[18]傑姆遜:《後現代主義與文化》,陜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86,
第28—29 頁。
[19]David Birch:Language,Literature and Critical Practice:Ways of
Analysing Text .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1989. p. 7.
[20]參見Ann Jefferson:The Nouveau Roman and the Poetics of Fiction
.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 1980. p. 50.
[21]詹明信:《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劉象愚譯),載



&)
《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詹明信批評理論文選》(張旭東
編),三聯書店和牛津大學出版社,1997,第283—286 頁。
[22]Ann Jefferson:The Nouveau Roman and the Poetics of Fiction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 1980. p. 15.
[23]David Lodge:The Novelist at the Crossroads and Other Essays on
Fiction and Criticism. London and New York:Ark Paperbacks .
1986. p. 15.
[24]Jacob Korg:Language in Modern Literature . The Harvester Press
Limited. 1979. p. 3.
[25]參見Brian McHale: Postmodernist Fiction . London and New
York:Methuen. 1987. 第一章。
[26]分別參見David Lodge:The Modes of Modern Writing . Edward
Arnold,1979,第229—241 和Working with Structuralism,Routledge
& Kegan Paul, 1981,第13—16 頁。
[27]Patricia Waugh:Metafiction . London and New York:Methuen.
1984. p. 137.
[28]同上。
[29]安德斯·史蒂文森:《關於後現代主義———與弗·傑姆遜的一
次談話》,載《後現代主義》,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3,第
144 頁。
[30]Scott Lash:“Postsmodernism as Humanism?Urban Space and Social
Theory”.
In Theories of Modernity and Postmodernity( ed.
Bryan S. Turner).
Sage Publication. 1990. p. 70.
[31]參見Ann Jefferson:The Nouveau Roman and the Poetics of Fiction
. 第一章。
[32]Gerald Prince:Narratology:The Form and Functioning of Narrative
. Berlin,New York,Amsterdam:Mouton Publishers . 1982. p.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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