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第5章 講壇拾趣 (2)

語言改變生命

這個題目乍一看好像語焉不詳。可對於我們這些在美國大學裏教授中文的人來說,卻就意義獨具並且百味雜陳了。不但因為,我們是一群幸運的、以母語在異國安身立命的人,是母語重塑了我們的存在、我們的生命;而且更因為,在自己多年的教學歷練中,最讓我感到驚詫震撼、也最讓我對自己的職業臨深履薄、秉持虔重之心的,正是這——學習一門語言,將可能怎樣地改變一個人的生命,包括生活的方向和生命的軌跡。

一般來說,在美國大學學習中文的學生,都是把中文作為必修的公共外語課程來修讀的。也就是說,與外界的一般想象有別,其實真正以中文為專業的學生,在其中只占了很少的比例。但是,對我來說,親眼看著一個美國孩子從拼音、四聲、“你好”、“再見”開始,漸漸修讀到自己現在任教的四年級當代中國小說課、文化課的水平,這整一個過程,往往就是目擊一個學生怎樣進入一門陌生語言、又和這一門語言所附麗的文化歷史相抵牾、相適應、最後融化其中,然後被一種語言整個兒改造自己的文化個性以至生命軌跡的全過程。當然,並不是每一個學中文的學生都經歷了這個過程的,但大體而言,語言悟性越高、中文學得越好的學生,這個過程就越加明顯。你常常會從剛剛自中國進修回來的學生身上,驚訝地看到:才學了兩三年中文,這個學生的言談舉止簡直判若兩人了,甚至連個性、連笑容都改變了!我曾經教過一位天才型的美國學生(這是耶魯中文項目多少年來老師們眾口一詞讚譽的一位學生),他對中文的驚人的領悟力,使得他讀完二年級中文就直接跳進我的四年級當代小說選讀課程,而且始終是班上最頂尖的學生。他實在太迷中文,也學得太好了,在我的課上修讀到一半時,他很認真地找我商量:他決定改換專業方向,改修東亞專業——他原是虔誠的基督徒,本來家裏是希望他修讀宗教專業的。我當然全力支持他。利用暑假到過中國大陸和台灣進修中文以後,他整個人更似乎變成了一個從中國書卷裏走出來的謙謙君子。他後來幾乎把系裏和學校所有跟中國有關的課程——中文的、英文的——全都修遍了,他用流暢完美的中文寫的長篇讀書報告令每一位任課老師敬佩得目瞪口呆,其中的篇什甚至曾被推薦到中文報章上刊用。然而,他的改換專業方向卻受到了來自各方面的阻力。在他大學畢業後報考研究院時,在父母的壓力下,他報考了門檻極高的耶魯法學院並被錄取,可是在法學院只讀了一年他就中途放棄了。他還是不能忘情於中文,決意排除萬難,回到與中文有關的研究專業來。看著這位在東方文化浸潤下變得儒雅而自信的美國學生,我有時在欣慰之余也會感到隱隱的困惑:我真的應該鼓勵他改變專業方向麽?研讀中文,也許會把這位品學兼優的學生,引上一條遠比當律師、醫生、工程師等要清寒、艱難得多的人生道路啊。至於我熟悉的其他許多學生,更是到中國大陸進修完後就愛上了中國,決意今後就選擇到中國生活、工作。他們感激我的話卻常常讓我百感交集:父母親為他們竟然學會了使用“世界上最難學的語言”而驕傲,卻又同時難過不已。因為這麽一來,這麽遙遠而陌生的一門語言,也許就要把他們自己的兒女帶到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去了……

我曾經有點“一廂情願”地認為,也許:,這是中文——這門全人類綿延持續的歷史最長、使用人口最多的語言所獨具的魅力?細細想來,其實大不然也。我們自己,不也是因為學了一門外浯——英語,而整個兒改變了自己的生命軌跡的麽?進入一種語言,就是進入另一條生命的河流。語言作為一個民族、文化和歷史的載體,它本身就意味著另一種音調、另一種色彩、另一種氣味的生命狀態。我就常常發現自己,不但在說英語和說中文時,甚至在說普通話和廣東話時,其實都是不自覺處在不同的角色狀態之中,有著迥異的自我認同。人創造了語言,同時又被語言所塑造。進入一個全新的語言環境,對於年輕學子生命狀態的改變,當然也就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了。原來,所謂“傳道、授業、解惑”——教書即是“育人”的道理,即便就是在大學校園裏顯得如此“人微言輕”的語言教學職位上,其實也是性命攸關的——關涉到每一個年青生命的走向,人生的色澤與光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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