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馳:日常生活中的神秘(4)

英國是世界上最早實現工業化的國家,像火車這樣的現代運輸機器,是最早在英國出現的。詩人們又是如何對待這類現代機器的呢?在奧登們大規模地將高壓線、火炮這類形象輸入到詩歌中之前,處於一戰前夕的“鄉村詩人”托馬斯在其詩中以相當自然的方式將火車的形象與中世紀的上帝形象作了調和,我們可以將這視為詩歌心智在完全現代化地“祛魅”之前的詩意化處理。之後,經奧登到拉金,這種帶著古典理想的詩意化就不復存了,有的只是拉金在火車上看到的工業廢物和被汙染了的郊區景象(《降臨節婚禮》)。看看托馬斯寫於1915年的《抱負》。作者寫三月裏的一個山谷的早晨,先是鳥類醒過來,接著是有煙冒起,高於林子和牧場:

 

一列火車呼嘯著穿過這山谷,在身後卷起並

攜帶著一抹一動不動的

最純的白色的雲亭,縷縷交織,

這般地好看,靜靜地撫著呼嘯聲。

那情景持續時,時間是無力的。我會坐著

並且想,我造就了原初可愛的光景,

將生命的氣息吹到它裏面,並且是它的主人,

…………

我是全能的,甚至不為

自己一事無成感到悲傷。

 

作者在山谷裏目睹頗具“現代性的”蒸汽火車冒出濃煙,形成“雲亭”,卻剎那間感覺到自己象全能的創世主那樣,是自己“造就了原初可愛的光景,/將生命的氣息吹到它裏面,並且是它的主人”。在這裏,現代的景象和傳統的意象奇怪地結合到了一起,由於創世主形象的出現,這首詩也神奇地獲得了一種神秘的意味。而到了拉金的時代,由於西方現代人/後現代人的心智已不再被神光籠罩,世界赤裸裸地變成了“物”的聚集,因此這種神秘的意味只能是越來越削弱,直到烏有。

但是難以說這種神秘感只與基督教傳統有關,或許,撇開了基督教,這種神秘仍會在托馬斯以及別的詩人那裏存留。或許,是“命運”、“偶然”或別的東西存在於這類神秘主義的詩人詩的背後。因此,這或許是一種超脫於任何宗教和文化傳統的神秘,而是存在本身的、永恒的哲學的神秘。從這個角度說,無論世界如何地“現代化”和“祛魅”,只要人仍然無法擺脫“偶然”或“命運”,詩歌就仍有神秘的可能。而世界的深層面相就是“偶然”或“命運”,人的深層體驗與這個深層面相有關,因此,最優秀的詩歌——神秘的詩歌——仍然有存在的可能和必然。實際上,我們甚至於可以在海子這樣的當代中國詩人的筆下看到神秘色彩。而神秘是與深度連在一起的。極端理性主義的詩歌往往無深度可言,這裏面是有必然的邏輯關系的。在西方有源遠流長的“詩歌是神靈附體的產物”、“詩歌是啟示”、“詩人與天才有關”,在中國也有詩歌類似的說法,雖然會有人為地神秘化的因素,但要完全用理性主義將這種長期的創作經驗和閱讀經驗一筆勾銷,是貿然的,也是枉然的。本著“信仰尋求理解”的態度,而不是“理解了才信”的態度(問題關鍵是這個“理解”是一己的一時的有很大局限性的理解),我們可以妥善地處理詩歌中的神秘因素。

在寫於戰爭期間的1915年的《晚安》一詩中,詩人托馬斯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城鎮:

 

雲雀掠過高地,遠遠地在後面;

那些郊區的夜鶯,我聽不見;

畫眉和烏鶇在小鎮花園裏婉轉

也徒然:人、動物、機器的噪音轟然。

 

但從不熟悉的街道傳來的孩子的召喚

回蕩在熟悉的傍晚的回聲裏,

甜蜜如夜鶯或雲雀的歌,成就了

一種奇怪的歡迎儀式,使我仿佛一個國王

 

置身於人、畜、機器、鳥兒、孩子中間

還有那在回聲中生、伴著回聲死的幽靈。

沒有朋友,小城卻友好;沒有家,卻不失落;

盡管這些門我一個不識,碰到的也都是陌生人的眼睛。

 

也許,明天之後,我再也看不到

這些如家的街道,這些亮著燈光的教堂窗戶,

它們之間的男女老少再也看不到:

但這是一切朋友的夜,一個旅行人的良夜。

(來源:《文景》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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