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馳:日常生活中的神秘(3)

可是尤其缺乏的,還不只是對於客觀自然的純然忘我、投入的觀察與融入,而是缺乏完整的世界觀,缺乏支撐著我們觀物的有機的深層機制,因此我們會隨波逐流,跟著泊來的一點後現代主義、解構主義叫囂“無深度寫作”、“取消深度”,從而使得我們的詩只剩下光禿禿的一堆物象(並且往往只是現代消費人的欲望對象),只剩下一堆支離破碎的“欲望符號”,而在根本上處於心智的“荒原”裏。對於一個中國詩人來說,既沒有了自己的詩教傳統,也沒有了源於西方深厚的宗教、人文教養的古典詩和現代詩的厚重感,從而處於雙重的“失落”之中。此時回憶托馬斯這個幾被遺忘的詩人,實在是具有很重大的現實意義的。

對於日常景象的刻畫,竟然透露出神秘的感覺,這在托馬斯的代表作《艾德爾斯特洛普》有較集中的顯露。艾德爾斯特洛普是一個站名,位於格洛斯特郡,在牛津西南鐵路線上。這首詩是作者1917年寫的,回憶他有一次乘火車經過艾德爾斯特洛普小站時的所見所聞:

是的,我記得艾德爾斯特洛普——

這個地名,因為一個下午

炎熱中快速列車竟停在了那兒

不尋常地。是在六月下旬。

 

蒸汽嘶嘶響。有人清著喉嚨。

沒有一個人去也沒有一個人來

空空的月臺。我看到的

就是艾德爾斯特洛普——只有名字

 

和柳樹、柳葉菜,和草,

以及繡線菊,和圓錐形的乾草堆,

比起天空中悠遠的碎片雲

 一點也不少靜謐和孤寂的美。

 

在那刻一隻烏鶇唱了起來

就在近旁,而圍繞著它,越來越象霧,

越來越遠地越來越遠地,是所有的鳥

來自牛津郡和格洛斯特郡。

 

 讀者可以感受到詩裏有一種平靜和神秘。有些東西根本無法譯出來。如“越來越象霧”,有人譯為“隱約地聽見”,確有這個含義,但原文為mistier,含有“霧”的形象,有“越來越朦朧、越來越象霧”之意,正好與前面高空清晰的片狀雲具象相對立。此詩靜動、清晰朦朧、明朗和神秘俱有,集中體現了其詩風格。尤其第三節如一幅凝固的油畫,畫裏下有花草和幹草堆,上有雲朵悠然地浮在遠方天空。第四節由近及遠,由一只鳥而所有的鳥,隱隱的聲音傳遞開去而且交相響應,帶有一種厚重的立體的神秘感。


再來看他的另一首詩,1915年寫的《一個夢》:

在夢裏,和一個老朋友走過

認識的田野,突然卻遇到了一條陌生的小溪。

它黑沈沈的水流光燦燦地噴發

從大山的心臟,濺入光明。

 

它在太陽下奔跑了一小段,接著跳回到

一個深坑裏,再一次地

如它們誕生時一般黑沈沈;我在那兒站著,想

若是晝光照耀它們,它們會是多麽白花花,

 

昂然舉著,盤旋卷著。因此在它的咆哮和嘶鳴旁

在深淵強有力的吞吐邊

我發著呆,忘記了我的朋友,直到結束

既未看到他,也未尋找他,

 

當我從水邊醒來,回歸人世,

我說:“此地有一天我會再來。”

 

這個夢顯然與柯勒律治之夢不同,看起來是平常景象,就跟詩人在別的詩裏所描述的景象一樣,但仔細想想,卻似乎夾雜著一種什麽神秘的因素,令人“害怕”。恐怕關鍵就在於詩裏的“陌生的”“小溪”之來去均是“黑沈沈”,而中間有一段過程是“光燦燦”。詩裏出現了“深淵”的形象,它不是靜態的,而是動態的:“強有力的吞吐”。夢或詩的另一個神秘因素,就象作者意識到了的,他忘記了和他一起出來的朋友,“直到結束/既未看到他,也未尋找他”,朋友好象壓根兒就未存在過一樣。而最後兩句:當我從水邊醒來,回歸人世/我說:“此地有一天我會再來”,則更有不可思議的意味。我們在生活中確實有夢醒之後接著做夢,續上前一個夢的現象,作者可能是指這一種可能性。但也可能他用這個夢、這個小溪和深淵指另一世界-“彼世”:不管它是光明的天堂還是黑暗的冥府。詩就這樣獲得了一個神秘的深度。  

(來源:《文景》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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