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別人家的妻子和床底下的丈夫(4)

“先生,先生!”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喃喃說道,他面色慘白,不斷哽咽。“當然,我心情煩亂……您已經看夠了我的自卑自賤,不過現在是黑夜,當然,明天……明天肯定是不會見面的,雖然我並不害怕與您相見。她丈夫不是我,而是我的朋友,他在沃茲涅申斯基橋上,確實是他!那是他的妻子,旁人的妻子!他是一個倒黴的人!我向您保證!我和他熟得很,您等一等,我把全部情況講給您聽。我和他,正如您所見到的,是朋友。要不然,我現在就不會為他而焦急心碎了。這情形您是看見的。我幾次對他說過:你乾嗎要結婚呢?我的朋友!你有地位,你有吃有穿,你是一位體體面面的人物,乾嗎要拿這一切去換取一個女人的撒嬌、任性和賣弄風情呢!你要同意啊!可是他說,不,我要結婚,要家庭的幸福……好啦,現在看你的家庭幸福吧!起初,他自己欺騙別人的丈夫,現在輪到他喝苦酒了……請您原諒,我這麽解釋,是出於不得已!……他是個倒黴的人,正在受苦,您瞧!……”這時,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狠狠地抽泣了一下,仿佛要痛哭嚎啕一番似的。

“讓他們都見鬼去吧!天底下傻瓜還少嗎!?您到底是什麽人?”

青年人非常憤怒把牙齒咬得格格發響。

“嗯,此後您會同意的……我對您是光明磊落、坦誠相見的……您這是什麽口氣啊!”

“不,請等一等,您一定要原諒我……您貴姓?”

“不,乾嗎要您知道我的姓呢?!”

“啊!!”

“我不能把姓名告訴您……”

“沙布林您認識嗎?”青年人迅速說道。

“沙布林!!!”

“是的,沙布林!!!啊!!!(穿腰部帶褶子大衣的先生在這里有點故意挑逗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您明白了嗎?”

“不明白,先生,是哪一個沙布林?”穿熊皮大衣的先生木然回答,“根本不是沙布林!他是一位可敬的人物!您嫉火中燒,我可以原諒您的無禮。”

“他是個騙子,出賣靈魂,貪汙受賄,盜竊公款,是個大壞蛋,很快就會上法庭受審的!”

“請原諒,”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嚇得面色蒼白,說道,“您不了解他,我看您對他一無所知!”

“是的,我沒見過他的面,而是從與他很接近的人口中了解到的。”

“什麽人,先生?您看,我心煩意亂,神情不安,您看見……”

“傻瓜!醋罐子!一個老婆都看不住!既然您高興知道,那他就是這樣的人!”

“對不起,您大錯特錯了,青年人……”

“哎呀!”

“哎呀!”

鮑貝尼津家的房里又傳出響聲。有人開了門,響起了說話的聲音。

“哎呀,這不是她,不是她!我熟悉她的聲音。現在我全知道了,這不是她!”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說完,臉色慘白,像一塊白手帕。

“住嘴!”

青年人貼在墻上。

“先生,我跑啦,這不是她,我感到很高興。”

“好,您走吧,您快走!”

“可您怎麽還站著?”

“可您怎麽辦呢?”

門開了,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忍不住了,像箭似的,從樓梯上迅速滾了下去。

一男一女從青年人的身旁走了過去,他的心緊張得停止了跳動……傳來的是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隨後就是一個完全不熟悉的男子的啞嗓子。

“沒關系,我吩咐派雪橇來,”啞嗓子說道。

“啊呀!好,好,我同意,您就吩咐吧……”

“雪橇在那里,我去去就來。”

太太單獨留了下來。

“格拉菲拉,你的誓言哪里去了?”穿腰部帶褶子大衣的青年人抓住那女人的手,大聲叫了起來。

“哎,這是誰呀?這是您,特沃羅戈夫?我的天哪,您在乾什麽?”

“您剛才和誰在這里?”

“那是我丈夫,快走,快走開,他馬上就會從那里出來……

從鮑羅維津那兒出來,您快走,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快走開。”

“鮑羅維津一家搬走已經三個星期了!我全知道!”

“哎呀!”那位太太跑上台階,青年人趕上了她。

“誰告訴您的?”太太問道。

“是您丈夫,夫人,伊凡·安德列依奇。他在這里,就在您前面,夫人……”

伊凡·安德列依奇確實站在台階旁。

“哎呀,這是您?”身穿浣熊皮大氅的先生叫了起來。

“啊,c′estvous?

①”格拉菲拉·彼得羅夫娜叫了起來,帶著毫不做作的歡喜心情向他撲了過去。“天哪,我出了什麽事啦?我在鮑羅維津家里,你可以想象得到的……你知道,他們家現在在伊茲邁依洛夫橋邊,我同您說過的,你記得嗎?我在那里要來了雪橇。拉雪橇的馬發了瘋,拚命快跑,把雪橇摔碎了。我從那里被摔出了一百來步遠。車夫被抓住了。我失去了知覺。幸好,monsie-un②特沃羅戈夫……”

“怎麽?”

特沃羅戈夫先生這時已經不像特沃羅戈夫先生,而是像一塊石頭了。

①②法語,“先生”。

法語,“這是您?”

“特沃羅戈夫先生看見我在這里,就自告奮勇護送我。不過,既然現在你們在這里,那我就只有向您,伊凡·伊里奇表示我最熱烈的感謝了……”

太太朝木然的伊凡·伊里奇伸去一只手,她沒有握他的手,而是擰了他一把。

“特沃羅戈夫先生,我的熟人,在斯科爾魯波夫家的舞會上,我有幸結識的。我好像對你說過吧?難道你不記得啦,科科?”

“啊呀,當然,當然!啊呀,我記起來啦!”那個被叫做科科的、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說了起來,“很高興,很高興!”

隨即他就熱烈地握了握特沃羅戈夫的手。

“這是同誰呀?這是什麽意思?我在等……”傳來了一個嘶啞的聲音。

一位個子很高的先生站在眾人的面前。他取出長柄眼鏡,注意看了看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

“啊呀,monsiur鮑貝尼津!”女人嘰嘰喳喳說了起來,“打哪兒來?真是巧遇呀!您看我剛才被馬摔倒……這是我丈夫!jean!

①鮑貝尼津先生,在卡爾波夫家的舞會上……

“哎呀,非常、非常、非常高興!……我馬上去叫馬車,我的朋友。”

“去吧,jean,去吧,我嚇死啦,全身發抖,甚至嚇出病來了……今天在假面舞會上,”她對著特沃羅戈夫耳語了一陣……“再見,再見,鮑貝尼津先生!明天在卡爾波夫家的舞①法語,讓。

會上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不,對不起,我明天不會去。既然現在不去……明天我也不會去……”鮑貝尼津還透過牙縫含含糊糊地說了句什麽話,然後皮靴哢嚓一響,坐上自己的雪橇就走了。

一輛輕便馬車開過來,那女人便坐了上去。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停下腳步,好像他已無力去做任何動作,毫無意義地望著穿腰部帶褶子的大衣的先生,而這位先生則傻乎乎地微笑著。

“我不知道……”

“請原諒,很高興認識您,”青年人作了回答,同時懷著好奇和愧疚的心情,彎腰鞠躬。

“非常、非常高興……”

“好像您丟了一只套鞋……”

“我?對了!謝謝,謝謝!我老想弄一雙橡皮的……”

“穿橡皮的似乎有點出汗,先生。”青年人說完,顯然帶著無限的同情。

“jean!你快好了嗎?”

“正是腳出汗。我就來,馬上就來,我的心肝寶貝,我們正談得有趣呢!正如您所指出的,正是腳出汗……不過,請原諒,我……”

“您請便!”

“非常、非常、非常高興和您認識……”

穿浣熊皮大衣的先生坐上了車,車子就開動了。那年輕人還站在原地,驚訝地目送著馬車開走。

第二天傍晚,意大利歌劇團正在上演一個什麽歌劇。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像一顆炸彈一樣,沖進劇場大廳。從來沒有人發現他對音樂竟是那麽furore①,那麽狂熱。不過起碼有不少人知道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在意大利歌劇團演出時,特別喜歡打鼾,而且一打就是一兩小時。他甚至幾次說過,打鼾很愉快,甜蜜蜜的。“女演員像一只小白貓,給你咪咪的哼搖籃曲。”他多次對朋友這麽說道。不過,這是很久以前說的,那還是上一個演出季節。可現在完全改變了!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就是在家里也夜夜睡不著。然而他還是沖進觀眾坐得滿滿的演出大廳,像扔進一顆炸彈一樣。連驗票員都似乎有點懷疑地望了他一眼,然後馬上用一只眼睛瞟了一下他一側的口袋,滿以為可以發現藏在里面以防萬一的匕首柄。應該指出的是:當時觀眾分為兩大派,每派都為自己的女演員捧場。一派叫什麽分子,另一派則自稱是什麽主義者②,兩派都對音樂十分狂熱,所以檢票員非常擔心:歌迷們對自己的崇拜對象,往往有所偏愛,而這種偏愛可能產生意外的後果。

因此,在看到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也不完全是白發蒼蒼,而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禿頂者,外表相當體面)居然帶著青年人的乾勁,沖進劇場時,檢票員情不自禁地想起丹麥王①②一八四七年十月至一八四八年二月一個意大利歌劇團在彼得堡演出,其中有兩位演員很受歡迎,一個叫波爾季,另一個叫弗列卓里尼。

意大利語:狂熱。

子哈姆萊特崇高的言語:老年既然如此可怕青年又當如何呢?……

①於是,正如前面已經說過的,他斜眼望了一下燕尾服的側邊口袋,希望發現藏在里面的匕首,但那里面除了一個錢包之外,一無所有。

飛快跑進劇院以後,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一眨眼功夫就把第二層的全部包廂都看完了,啊呀,真要命!連心臟都快停止跳動了,原來她在這里!她坐在包廂里!這里還有鮑洛維津將軍和他的夫人與小姨子。將軍的副官,一個極其靈活的青年人也在這里,還有一位文職官員……伊凡·安德列耶維奇集中注意力和銳利的目光望著,啊呀,真要命!那個文職官員偏偏藏到副官的身後,留在暗處看不見了。

她分明在這里,但她卻說她絕對不會來這里!

格拉菲拉·彼得羅夫娜這種兩面手法,從某個時期以來,就處處表現出來,害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好苦。現在這個年輕的的文職官員又使他感到完全絕望。他完全被嚇壞了,一屁股坐到了圍椅里。這是為什麽呢?其實,這種情況很一般,已經習以為常了。……

需要指出的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圍椅正是靠近樓下一側的廂座,而且二樓那個該死的包廂正好就在圍椅頭頂上,使他感到很不愉快的是他頭頂上在乾什麽,他根本看不見。因此他生氣,發燒,就像燒開的茶炊一樣。整個的第一幕對他來說,是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也就是說,他一個音符①引文與原文有出入。

也沒聽。人們常說,音樂的好處在於使不同感覺的人留下不同的印象。高興的人可以在音樂中找到歡欣,悲傷的人可以找到悲傷。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兩耳之中則是暴風雨的呼號、咆哮。最糟糕的是前後左右都是一些可怕的聲音在喊叫,弄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心臟都快炸開了。這一幕終於結束了。但就在幕布徐徐下落的這一時刻,我們的英雄發生了一起任何筆墨也難以描述出來的驚險事件。

有時候,從頂層包廂里飛下一張海報。在演出枯燥乏味、觀眾紛紛打哈欠的時候,對於觀眾來說,這是真正的驚險事件。他們特別關切地注視著那張極其柔軟的紙片從最高層慢慢地飄落下來,彎彎曲曲地落到圍椅上,然後粘在某個對此毫無準備的觀眾頭上,從中得到一點愉快。確實,看到這人腦袋的怪相,真是有趣(因為,這人的腦袋一定會露出怪相來的),我也常常為太太們的望遠鏡提心吊膽,因為這些望遠鏡常常放在包廂一側的邊緣上,我總是覺得,眼看就要掉下來,落在某個對此毫無準備的觀眾頭上。不過,我發現我作這樣的悲慘設想是不恰當的,因此決定寫成小品文寄給報社。

那些報紙經常提醒人們不要受騙上當,還要注意蟑螂,如果您家有這種動物的話。為此它們還向您推薦著名的普林契普先生,他是世界上所有蟑螂的死敵,不僅俄羅斯的蟑螂怕他,甚至外國的,比如普魯士及其他等等國家的,都對他怕得要死。

不過,伊凡·安德列耶維奇還是出了一件迄今還沒在任何地方描述過的奇事。他的腦袋(前面已經說過,相當禿的)上飛來了一張紙片,但不是海報。老實說,我甚至不忍心說出飛到他頭上的是什麽。因為公開說落到嫉火中燒、十分激怒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那顆令人起敬的、光禿禿的(也就是部分禿頂)頭上的,是一個不道德的東西,比如一張灑過香水的情書,確實於心不忍。至少,可憐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對這種無法預見的不像樣的醜事,毫無準備,他渾身抖動了一下,好像在自己的頭上捉住了一只老鼠或者別的什麽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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