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葦渡海·宋煒的故事會(4)

(三)

 

就語言格調而言,《土主紀事》仍顯現了《家語》中的那個委身俗世之間淩於俗務之上“一派清明”的“白衣人”,續上了《家語》中山寨的清韻和白衣人心頭的喜樂。《土主紀事》穿越時空對《家語》的反照,可以令人想見宋煒八十年代寫作的苦心孤詣和其構造的黑白世界的牢固程度,也可以想見他對下南道這個最初願鄉的棄離有著隱秘的矛盾性。經驗的起點總是如此魂牽夢繞,令出離者心有不甘。我們不妨像領略《家語》組詩那樣領略下《土主紀事》開篇這美不勝收的清冽文字:

 

如是我聞:昔在土主國,

佛祖帳下一個單身的女菩薩,

寡居在遠而又遠的

白水飛雪的山崖,

心里頭滿是喜樂!

山門邊,那些身材高挑的、羽毛向後梳的

模特兒白鷺,迎著風,是她涼絲絲的女伴。

她們加在一起帶來了雨水,雨腳

一路急趕,轉眼就到了我家庭前。

 

我們還可以在宋煒這一時期寫的《遊鐵山坪記》、《巳年醜月酉日,夢見山水人物圖,得詩一首,並贈畫中人》等詩中找到類似的清雋格調。這種語言格調只有熟稔自然音符的人才會有。但是我們說《土主紀事》接通宋煒的寫作原鄉,不等於說這是一首溯源的詩或向下南道致敬的詩,而應說是一首告別下南道敘事風格、開啟新的敘事征程的詩。宋煒采用“如是我聞”這一佛經開卷語,別有心機在。當我們讀到“一串驚雷像飽油的酥肉滾進院子;而我們在雷電之上歡宴,杯盞透亮,肉酥不火而冒起了油煙”;讀到“我吃下一坨酥肉,像服下一顆定心丸”;讀到“綠水青山枉自多”;讀到這首詩的結尾“是否時疫最終也將成全我,讓我能如觀世音纖維化的造像一般,長出泥心與泥肺,在一間名叫ICU的廟里享清福?而這是最難修成正果的,不只是像把婆娘如豬兒一樣養得肥白而愚蠢那樣簡單:先把你吃剩的的潲水結她吃,然後再吃下她”,我們就會讀到“蓮花”與“時疫”之間的間離,“佛經”與“酥肉”之間的間離,“白水飛雪”與“潲水”之間的間離。佛祖低眉,眾生開葷。宋煒的敘述好比拂去經卷來一劑開胃葷湯。我們在這首詩的氣息中,讀到一種本雅明所說的“非意願記憶”的東西,下南道聚攏的自然及其歷時的清明氣象,就是這種非意願記憶的核心,詩是它的庇護所。這就是為什麽宋煒時不時在詩中呈現萬物清雋的面貌和某種最高存在面貌(譬如“佛”)。非意願記憶中有深藏不露的時間軌跡,包含著人對時間的全部執迷。但是正如本雅明從柏格森那里引申出來的見識,“綿延的現實化使人的魂擺脫了對時間的執迷”。宋煒非意願記憶的東西也必然面臨現實化,下南道會遭遇上南道或更多的道,亦即更廣闊的的現實。現實意味著諸多強制性意願。波德萊爾曾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普魯斯特發現“波特萊爾的時間總是奇特地割裂開來”。本雅明在討論波德萊爾時,發現波德萊爾的寫作進入“通感”模式,他揭示道:“‘通感’記錄了一個包含宗教儀式成分在內的經驗的概念,只有通過自己同化這些成分,波德萊爾才能探尋他作為一個現代人所目睹的崩潰的全部意義。”(11)這里我們不必去討論波德萊爾遭遇的現實化的一切及其危機感,波德萊爾已建構了《惡之花》,這就夠了。我們需要進一步了解本雅明對波德萊爾“通感”寫作模式的揭示:“或許可以描述為一種尋求在預防危機的形式中把自己建立起來的經驗。”(同上注)同樣,在“從容無慮”的下南道之外,在《家語》建構的穩固的“黑白世界”之外,宋煒也面臨如何“把自己建立起來”的問題。

華茲華斯“將那屬於感官者從其死亡的沈睡喚醒”是奔著領略自然去,他從自然那里“贏得空洞者和無用者”,乃是為“通向高貴的狂喜”(華茲華斯長詩《序曲》)。這是十九世紀浪漫主義抒情氣質使然。但是宋煒從自然中來,要到波德萊爾或本雅明式的廣闊的日常生活中去。他確乎要在重慶的街頭驗證一下波德萊爾、普魯斯特、卡夫卡對時代的感應和個人位置,也驗證一下本雅明的論斷:“一個時代往往在那些受其影響最小、離他最遠,因而也受難最深的人身上打下最深的烙印。”(12)《土主紀事》、《桂花園紀事》、《東泉紀事》、《小泉紀事》等“紀事”系列都寫在“薩斯當紅時”。眾所周知,SARS在2002年冬到2003年春一度肆虐全球,國人也難幸免。而宋煒在這場罕見的時疫中,在生死兩茫茫之際,其“遊蕩”就有背負死亡這一莫大權威的成分,淩虛一瞥有了最高授權。對於宋煒這個從時間深處走進現實街頭的“白衣人”(系我從《家語》中獲得的形象),即便沒有時疫帶來的威脅,也有其他可怖的威脅。有了時疫加盟,一種關乎威脅與存在的“通感”也許像奇襲波德萊爾一樣奇襲了宋煒;而作為觀察者和寫作者,這一混沌狀的通感倒有可能令他無所顧忌、逍遙痛快。

 

而菩薩,一個寡居的美婦人,

會因為畏於人言,從而拒絕了

人們的求歡嗎?——不,隨這哄動的春心而來的

是時疫:疫者,民皆疾也,就像這台

人人都赴的田席:五谷生百病,百草鹹為藥。

啊,時疫得寸進尺,更傾向於夏天。

但它近乎透明的幾何形體

在這更加幹凈的空氣中

誰也看不見,正如任何寫在紙上的字

在土主都無人能識。無論典型或非典型,

我想,肺病從來都是天才的疾病,

它的毒素是唯美的,形式主義的,

也是趕上了潮流的,與時俱進的,

因而是流行的,可持續發展的;

同樣,不管是屋頂山的輕騎兵

還是熱鐵皮屋頂上的貓,二者

都是踩著高蹺的、其命在天的高蹈的精靈。

 

……

 

在土主,在白衣仙人的山上,高爾夫算個球呀!

當天光四合,群山匍匐著,像一塊又一塊

溢出奇香的饃饃,防護服就如癬一般

從我身上長出來:我又飽又暖,憑什麽

不思議一下淫欲?是否時疫最終也將成全我,

讓我能如觀世音纖維化的造像一般,

長出泥心與泥肺,在一間名叫ICU的廟里享清福?

 

 ——宋煒《土主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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