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陀《果園城記》“鬼爺”《傲骨》(4)

“噓,……這些愚民!”他常常咬著牙關,痛苦得嘴唇發白,同時又輕藐的搖著頭對自己說:“你怎麽能教他們認識誰是好人,誰有才能?他們看起來每一個擺測字攤的都是姜子牙,他們把玻璃當成珠翠,把真金當成黃銅!” 

他所受的不公平和說不盡的煩惱使他更加傲慢,人家說他:“牢騷,沒有完的牢騷!”他自己常常說:“我的胃又疼了。”漸漸的他不再去城外,甚至不想出門,愛造謠的人就說他快瘋了。沒有人知道他做什麽,他每天都在書房里坐著;他並不看書;他獨自抱起肩膀坐在椅子上,好像準備跟全世界決個勝負。

 

“你且往那邊看,那邊走來的豈不就是他嗎?”在浮土很深,間或走過狗或豬,兩旁坐著喜歡談天的太太們,在夏天和秋天,一到黃昏就從城外駛回拖車來的果園城的街道上,他的步伐有多傲慢,他的頭仰得有多高,两隻眼睛望著明凈的、時常飛過白雲的果園城的天空,看上去多麽像在橫過曠野;他沈重的放著腳步,又多麽像連螞蟻都想給踩死呀! 

不過我們在這里驚異的是另外一件事情,我們忽然發現──他改變的有多厲害,跟他在學校里讀“十字軍東征”和“薔薇之戰”的時候又多麽不同啊!他的頭髮是長長的,雜亂的,已經好久沒有理過;他的臉色,顴骨從兩頰上突出來,像一塊灰色和棕色染出來的暗淡的破布;他的嘴唇寂然閉著;他的原是高高揚起的表現著英氣的眉,現在是緊緊的皺著,好像被大風雨摧殘的樹葉,低低的壓在他的眼上;從他的眼里,你可以看出正射著那種冷的復仇的,那種從囚犯們眼里射出來的光輝。

 

“老兄!”我們於是喊。 

“先生!”接著我們第二遍喊。

 

這個不幸的人,他沒有聽見,他根本想不到會有人在大街上叫他。他現在是到一位果園城的“隱士”──譬如說賀文龍先生家里去的。他跟賀文龍不同:賀文龍忙里偷閑,還喜歡畜養蟋蟀,弄弄花草;至於他,你還教他愛什麽呢?你怎麽能教他忘記他所受的屈辱呢?不,他什麽都不愛,他生命里只有憎恨。他在賀文龍家里下兩盤象棋;即使在下棋時候他也沒有忘記憎恨,他把三種利器──車、馬、炮全拿出去,然後開始猛烈進攻。據他說這是“霍去病的戰略”。 

“將來我們有一天就這麽著,”他像當真對著他們似的說:“我們把他們一直趕到雷州半島,然後把他們全都趕下海!”

 

這一回他沒有說共產黨來到的時候首先要請他出來。他已經好久沒有提過這句話,因為他有一塊可怕的傲骨,這傲骨並且越長越大。(一九四○年八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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