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陀《果園城記》“鬼爺”《阿嚏》(1)

當我講果園城的阿嚏之前,首先應該說明我穿過一片樹林,從生著知風草和小樹叢的土坡上走下去,然後,我在荒涼的河灣里了。在河灣里我發現一條拴在木樁上的小船,一條打魚的小劃子。我跳上去並在橫檔上坐下。促織瞿瞿的在土坡上叫著;河灣里散佈著飄拂草和三白草;辣蓼羞澀的垂了臉,可愛的紅紅的臉……四周圍是一片漠然的荒寂。時間在這里猶如在太古羊齒植物的叢林中一樣是不存在的,你可以想像到五百年,一千年,甚至再追溯上去──三千年以前,飄拂草就像現在西洋婦人的面網,在潮濕的沙灘上結它們的種子,三白草抽出它們的小小花穗,辣蓼草是像全身穿紅的鄉下少女在風中顫著笑了。

 

這自然是只有在果園城才有的荒唐思想。羞澀的辣寥草側著頭在偷偷看我;空中彌漫著收割過的谷田里的香氣,乾草的香氣;陽光撫摩著我的肩膀,把我照的渾身發懶。 

“說真的,你在果園城,還有什麽可忙的?”我笑我自己。

 

就在這時候土坡上響著,我還以為是野兔或水鳥,卻從小樹叢中忽然出現一匹大促織,後來我知道他是漁夫的兒子。這匹大促織,或是說小漁夫,是個寬下巴,寬肩膀,笑的時候露出兩排雪白牙齒,並且,總而言之,粗野,強壯,你可以設想他力足抵禦五個鹵莽少年。其先他有點驚訝,接著,等他略略躊躇,“瞿,瞿!”他摹仿著促織的鳴聲向我走過來了。這個被風雨和陽光摧打成紫銅色的小漁夫的身上是光光的,只在腰里系一條破短褲,或者更確當些說,一塊土褐色的布片。 

“你要到城里去嗎?要坐船嗎?”他在潮濕的細沙上動著腳趾,從他的沾著泥土的手上,我們能夠猜出他定然是被一個洪亮的鳴聲吸引,已經在那邊土坡上守候很久了。

 

“那麽你的促織呢?你不是在逮促織嗎?”我並不直接回答他。 

“喝!真是好促織,先生,‘大金翅’。可是這不要緊,……(他一揮手──)咱們今天放它的假。”

 

在先我說過我什麽地方都不想去,但是你可能聽見過這個傳說,一位果園城的先生死了,用這里的說法:“算過面賬”被帶到陰曹去了。當這個好人被審判的時候,他認真的回想自己的一生,發現生前最值得懷念回味的倒是有一天所作的荒唐事。 

我們當然不必學果園城的好人,等我們死後再嘲笑我們自己。我們於是解纜……我的大促織或是說小漁夫扳著掉,刷──拉!刷──拉!我們很快的就離開河灣,離開那些三白草,飄拂草,還有多情的辣蓼草,一直駛向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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