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不欲教人仰首看》高興地看見馴鹿──談愛斯基摩版畫(下)

野獸,對於愛斯基摩人來說,比對文明人有更大的意義。我們在一部記敘愛斯基摩人生活的短片中,看到愛斯基摩少年以慶祝獵到第一頭海豹作為他成年的儀式。在這盛大的慶典中,他就在那裏,看著別人分食他第一頭獵物,靦腆而又驕傲地笑著。對於一個現代城市的少年,或許是跑車、單車、收音機和攝影機,但對他們來說則是親手捕回來的一頭海豹。

野獸一直生活在他們周圍,不是動物園裏的奇觀,而是衣食的來源,伴侶以及致命的敵人。據說愛斯基摩人在捕殺一頭海豹後,向牠口中倒入一勺清水,因為他們相信海中的海豹被捕上釣是為了想喝清水,所以他們滿足牠的慾望。他們對敵人也這樣遵守諾言,互相敬重。


他們對野獸也有敬意。他們是外面不可知不可解的世界的一部份,也可以是神靈的化身。盧絲(Lucy)畫〈鳥靈跟隨小孩〉,簡娜澤(Kenojuak)畫〈鳥女之靈〉。說他們畫得最多的是鳥獸、人和神靈,而這三者也是互相混淆、互通形象的。尊尼堡(Johnniebo)〈塔露拉勇和鳥〉裏面的塔露拉勇,就是個魚尾的人;盧絲畫的〈鳥靈〉,是人和鳥和幽靈的混合物;帕亞(Parr)畫的獵者和野獸,同樣是如乾木如石塊的一團;匹斯奧勒(Pitseolak)的〈天地之夜魔〉,如鳥如獸也如人。而簡娜澤的〈鳥女之靈〉則是鳥、女子和神靈三者的混合。

在他們的世界中,幽靈並不可懼、野獸並不可怕,而人也不見得是萬物之靈、世界的中心。撒志亞斯(Saggiassie)的〈嬉戲的神靈〉並不威嚴可怕,反像人一般嬉戲。盧絲的鳥類的神靈,會跟隨著迷途的小孩,張開翅膀保護他們;盧絲另一張畫裏的鵝,飛過時嚇著了整家人;但在孟吉鐸(Mungitok)筆下,那個被帶往月球的人,身邊盡是鳥群,鳥兒是神靈的使者,把人帶往月球去。


當機械文明社會的畫家都在描寫一種秩序的崩離、人際關係的倒錯,愛斯基摩的畫家,在他們的想像和神話世界中,反而有一種完整的秩序、融洽的關係。

他們繪畫的世界,都可親可愛。他們的畫中有豐富的想像力。就像我們看過的那部記敘女畫家簡娜澤的短片所見的:在寒冷的夜晚,他們圍坐雪屋之內,給孩子們說故事,用手影在牆上創造出幢幢的野獸。然後人們疲累睡去,只剩下她坐在那裏,對著爐火,腦中開始洶湧地充滿各種事物,跳躍如火焰和影子。然後,她把它們畫下來,她繪畫陽光的日子,鳥兒和花草和幽靈,一直繪至天亮。


愛斯基摩人相信女子有更豐富的想像力,因為她們更接近神靈。由這種想法,可見他們認為想像力是重要的,科技文明世界的藝術家,越來越實事求是,繪畫如攝影般真實的現實,或是如聶魯達所說的,「繪畫傷疤,符號」那些抽象的文明的傷害;一個愛斯基摩藝術家卻仍然珍視想像,在紙上繪畫,或在石中把他心中的形象刻鑿出來。我們喜歡簡娜澤的〈兔子吃海藻〉,但我們也知道,在現實生活中,並沒有那樣比兔子巨大五六倍的海藻,那是作者心中的海藻,是想像的力量把它開成如此巨大的花朵。他們的畫把動物和神靈混合;動物是現實觀察所見,神靈是想像力的表現,而他們的藝術,便正是這樣一種現實與幻想的結合。

他們的畫,就像逗孩子時用手掌活動作出印在牆上的手影,就像在節日時大家圍在一起興到所跳的舞蹈,那麼樸素又那麼自然,那麼平常又那麼新鮮,是每個人都感興趣而又並不是媚俗的。跟一些刻劃現代機械文明世界的冰冷藝術比較起來,他們的更是一種溫暖的藝術,就像原始藝術一樣直接表達感情、希望或是恐懼。

勃圖各繪畫一個獵人看見馴鹿的快樂,馴鹿是他們日常的伴侶、衣服和食物,也是他們的藝術工具(他們用海豹皮印版畫)和作品題材。想像與現實,生活與藝術,是如此緊密地結合在一起;而那種看見一件事物就嘩然地舉起雙手的快樂,亦是漸趨刻板和圖案化的現代藝術中逐漸消失的一種可貴的質素。(一九七五年十二月)

Views: 21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