瘂弦《上校》

 

那純粹是另一種玫瑰

自火焰中誕生

在蕎夢田裏他們遇見最大的會戰

而他的一條腿訣別於一九四三年

 

他曾聽到過歷史和笑

 

什麽是不朽呢

咳嗽藥刮臉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縫紉機的零星戰鬪下

他覺得唯一能俘虜他的

便是太陽

 

(選自《瘂弦詩集》臺灣洪範出版社1985年版)

 


【賞析】 

文學作品塑造人物,斷不了場景、情節、肖像、動作、對話、心理活動的安排,擔此重任,非小說莫屬。詩歌欲與其全面抗衡,實乃吃力不討好,只能退避三舍。而有時詩歌為了點“顏面”,露露自己腕力,也須揚長避短,來點旁門左道。 

《創世紀》三巨頭之一瘂弦,在50年代便有一組人物詩特棒:《教授》、《水夫》、《上校》、《修女》、《坤伶》、《故某省長》。寫意與工筆兼具,以現在眼光看,仍精彩得很。主要是能在極短的篇幅中——20行左右的文字裏,承載了需要十倍乃至數十倍文字才能解決的“超負荷”難題,非同凡響。 

十年前,我曾在一篇短文中分析該詩的戲劇性,是由“兩幕”構成的場次轉換〈回憶與現在〉,其中插入幕間旁白(歷史的訕笑〉,加入自我“獨白”(什麽是不朽〉,以及情節細節對比(斷腿、縫紉機),和雙關懸念(眼前曬太陽與當年“太陽旗”),這些繁複的戲劇手法與嫻熟的情景調度,足見瘂弦的老道。今日再讀《上校》,同樣感覺到其成功,離不開高超的剪裁、斷裂與熔鑄。

 

第一段是倒敘回憶,還原過來是:1943年,烽火狼煙,槍林彈雨,在蕎麥田裏與日軍一場大戰中,主人公失去了一條腿……鮮血噴湧,似綻放的玫瑰,一朵,兩朵,三朵……前後四句話,乾脆利落解決了一段令人扼腕的歷史:榮耀、功績、豪情、無畏,都通通被壓縮、埋藏在冷靜的敘述中,這一“間隔”效果,顯然與浪漫派的激情噴湧不可同日而語,它預留了更多的沈思空間。 

接下來,用2個斷裂句對歷史進行“評判”,兩個句子刻意斷開,獨立成段,正是突出其在整個篇幅中的重要:先是用“聆聽”歷史與“笑”的聲音,來進行並列的自我肯定與兼解嘲,再用質疑性的“是不是不朽”,為後面的窘迫生活做反諷性鋪墊。 

果不其然。接下來4句,作者以高度壓縮的咳嗽、吃藥、未交房租、縫紉——四種窮酸相,回應了主人公輝煌的過去,進而反襯當下的拮據落魄:一個真正的英雄,淪落到如此境況,成為無聲的控訴。誰該負責?歷史?個人?孤苦落寞中,只好借縫紉機嘎軋嘎軋的聲音,“喚醒”過往那“零星的戰鬥”。偶爾也出來曬曬太陽(估計沒有輪椅,只能柱拐)。遙想當年與“太陽旗”嗜血的一幕,可能略解慰安。“唯一能俘虜他的/便是太陽”:俘虜,指主人公心悅誠服,心甘情願,無條件順從當年的歷史抉擇——戎馬生涯的抉擇;太陽,既是當下自然景物,相依為伴的實指,又是當年歷史“召喚”的像征凝聚,同時也是敵對國符號的借貸,一石四鳥啊,如此稠密、天衣無縫地命中目標,瘂弦無愧為精準的大力神。 

可是,除了當事人,誰能解讀這命運的殘酷,人世的隱痛呢?

 

歷史、現實、時代、戰爭,龐大的主題,豐富的內容,在這一百字裏統統打包壓縮了進去。幽暗的時光中,我突然鎖定了一行字: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 

機智剪裁、合理斷裂,富於彈性的跳躍,超負荷的壓縮,穿插著、埋伏著主人翁失卻、企盼“回饋”的無助,也挺立著一種自強的悲涼。面對人生風雲變幻,面對個人、命運、生存勇氣,有什麽值得記取、有什麽才是不朽的呢?瘂弦的人物剪影,拖著長長的索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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