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位骨瘦如柴的老戲劇家。一身皺巴巴的藍制服,山東口音,是位純樸的老人。可二十年代當我還是娃娃時,他就已在文壇上活躍了。其間,為了革命,他坐過不少年牢。本來他早就擱筆不寫戲了,偏偏在“史無前例”的兩年前,他寫了個歷史劇,而且一下子就轟動了。老頭子說,總算打響了一炮。誰知這裏竟伏下了莫大禍根。

由於運動前夕他就被點過名,所以同我這個摘帽右派一樣,是理所當然的重點。只要開鬥爭會,不拘大小,從沒漏過他。開的既然是鬥爭會,那麼照例都得掛牌子,噴氣式。皮肉之苦總是難免。

干什麼都得有個目標——生產上叫指標。當時,罪大惡極莫如反對主席。鬥這位老人,就是要他招認戲裏的壞皇帝影射的是億萬人民心中的紅太陽。這個目的達不到,當然就誓不罷休。

這老頭兒平時挺隨和,可在這個問題上他卻犯了犟,怎麼也不肯合作。既然那確實是沒影兒的事,憑臺下怎麼喊:“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他還是不承認。只見他不住地搖頭。至於他的呼冤聲,自然早被口號淹沒了。

於是,罰他掃廁所,周末不許回家。我也是受到另眼看待,被分配干這活兒的,所以親眼看到他一邊刷尿池一邊吧噠吧噠地掉眼淚。我心裏滿不對勁兒。可一聲也沒敢言語。好家夥,吭一聲就會成為反革命串連。

於是,就折騰來折騰去。

一天早晨,老人一邊干活兒一邊翕動著嘴唇嘟囔起來。我聽到他接連說了三聲:“對!”那天下午又開他的鬥爭會。兩位臂上纏了紅箍的炊事員,象捉到小偷那麼雄赳赳地抓緊他兩只瘦小的胳膊,把他押進了會場。單位裏一位嗓子高而脆的女同志照例帶頭喊起口號。革命群眾中有個鬥得特別起勁的,還離開座位追到老人身邊去喊,隨喊隨捶他那瘦小的骨架。

主席團一排成員入座後,鬥爭會開始了。念完語錄,革委會主任就走到臺口,宣讀老人的罪狀。接著鬥爭開始。

問:(氣勢洶洶地)這個反動透頂的戲是你寫的嗎?

答:(低下頭來)是。

問:戲裏那個皇帝你影射的是誰?說!

(下面也一片“說”聲。)

答:毛主席。

(這下全場嘩然了,接著是一陣口號聲。)

問:(恨不得一口吃了他)你為什麼要影射?

答:我要篡黨篡國。

這回,可把主持人楞住了。這太出他意料之外了。他肯定沒料到這回會這麼痛快,干脆。他簡直有點不知所措了。他回過身來同主席團嘀咕了一陣,然後大聲宣布:“把這個壞蛋押下去!”會就這麼在一片喜悅與驚愕中散了。

我先還覺得荒謬:憑他那副骨架,憑一個戲,怎麼去篡黨篡國!猛然間,我開竅了:老戲劇家畢竟是高手,心坎上對他既欽佩又感激。他為我們被鬥爭者創造出一種新模式,一種新的三段論式。先包下罪行,然後供認矛頭指向主席,問動機,就答曰:篡黨篡國。

這種模式確實曾使有些人,在有些場合下,縮短了痛苦的歷程。同時也讓鬥爭者拿到了勝利果實,證明群眾力量的無比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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