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六六年開始的那場災難,起初有點神出鬼沒。一下子批三名三高,一下子又找起戲劇電影的碴兒。它就像太平洋一股超級龍卷風,在汪洋大海上來回轉悠。當時象我這樣反正準備挨鬥的,心裏固然緊張;就是摩拳擦掌準備鬥人的,心裏也未必有個譜兒。

六月就糊裏糊塗地進了個集訓班。學員足有七百:唱戲的,畫畫的,作曲的,真是人才濟濟,應有盡有。說明都是黑線人物,為了“背靠背”才把我們同革命群眾隔離開。可進去之後,最初倒更像個夏令營:床鋪干凈,飯食可口,晚上還有電影看。不許出大門,可周末又有大轎車接回城同家人團聚。上下午開會學習也是一片和風細雨。大家都使勁抖落身上的“修”菌。大會鬥重點對象時,有些小演員數落起大干部,也相當於一挺輕機關槍。然而《十六條》寫得明明白白:要文鬥不要武鬥。所以心裏是踏實的。

進入七月,集訓班有點異樣了。一天,集訓班的一位學員從三樓甩下一條特大的大字報:“打倒大叛徒某某。”而這位某某正是貼者的乃父,他們父子同是集訓班的學員。這一大義滅親之舉自然引起轟動。更使人驚奇的是,那位某某安詳地扇著一把大折扇,也站在那裏同我們一道看,沒發一點火。我捉摸起他那份平寧。一、他心裏也許明白揭的並非事實;二呢,他也許想,孩子這麼一劃清界限,今後日子會好過些了吧。

接著,外面來揪黑幫了。一天下午,我看見兩位老干部各抱著半個西瓜大吃特吃,還以為他們很開心呢。旁邊知情的說,難為他們呀,剛從工人體育館押回來。在那裏,脖子上掛了好沈的牌子,被紅衛兵象拉牲口那麼滿場繞著鬥呢!

進入八月,形勢不妙了。所住的那個學院裏也有了紅衛兵。名氣大的,去餐廳的路上就揪來鬥。要自己報名。大家都學會過關的竅門:自稱“我是個黑幫”。盡管如此,一到吃飯時,大家就發愁,飯後更不敢像往常那樣在大院裏走動了。

接著,各單位分頭派車來接黑幫了。上車之前,照例先鬥一通。記得在《白毛女》裏扮演黃世仁的那位就給帶上高帽。罰跪之外,還打個頭破血流。審問他為什麼逼死貧農楊白勞!那就正像後來折磨為了深入敵營而任過偽職的黨員一樣:扮演的角色,同本人劃了等號。

我開始明白這是個皂白青紅不分的運動。它觸及的僅是皮肉,觸不到靈魂,因為領頭的也根本不知靈魂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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