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學《田園之秋》初秋篇·九月十日

晨起,大霧迷濛;這樣的大霧原是到晚秋時節纔會出現的,那是冬來的先兆,竟提早了一兩個月,看樣子今年雨水要收得早,冬天會早些到。回歸線內南國的冬,等於北國的春,天氣是四季之中最宜人的。這一陣大霧激起了我內心的喜悅,不由信步步了出去,順著大路往南走。所謂大路,乃是這一帶的交通孔道,不過是一條牛車路而已,除了中間的牛蹄徑和兩條平行深陷的車轍,路上盡長滿了牛頓鬃草,路邊兩旁茂茂密密的,盡是禾科的草,大都是二耳草,也有白茅,還點綴著一些別科的草,如紫花藿香薊、金午時花等,此時都開著花。越向前走,霧越發的濃,剛走過,後面的路又給霧包了,真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不識前路又斷了後路,只有周身五、六尺半徑的天地,覺得彷彿身上有什麼氣撐開了這小片的霧似的。於是又往前走,又一直往前撐著。小時候,最怕霧,尤其隆冬的晨霧,濃得似乎要把人吞了似的。有時在霧中更會出現白虹,只在幾丈外,粗如牛身,可怕的白,還帶著黑影。小時候一見到這樣的白虹,立刻往家裏竄,不敢出去。後來長大了,膽子也壯了,見了這樣的白虹,想著走進去看看,可是任是怎樣趕快了腳步,還是在前面幾丈遠處,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白虹的位置都在西北方,正跟霧外的朝陽對直。我此時正朝南走,不可能遇見。按時令,此時太陽還不曾回到赤道,若有白虹,一定在我身後西北西。我半意識地回顧了一下,它果真赫然在那裏!這場霧確是晚秋初冬的霧,時令提早了這麼多。戰國末年人寫的月令一篇,極重視時令乖舛的事,說什麼孟秋行冬令會怎樣怎樣。依農曆算,此時是仲秋,乖舛還不算嚴重。我沒去理會白虹,我又往前繼續走,想著走入霧的最深處,或是走到最淺處;水有深淺,霧怎不會有深淺呢?可是霧到底是一樣的勻的,大概它的中心地帶可說最濃,邊緣地帶是最淡的。只聽見草鶺鴒連珠也似的鳴聲,聞其聲不見其人,但我知道牠準是在不停地抽動著尾羽,認為天地間只有牠一個。不經意地摸了一下臉面,纔知道早溼透了,尤其眉毛上似乎棲滿了不少小水珠;不用說頭髮上一定綴滿了露珠萬顆,若可創個新名詞,很可以稱為霧浴或霧沐。走著走著,腳底下的土地越來越高,這纔覺察到原來已走上了堤岸。上了堤岸,下意識地不免有登高望遠之意。可是沒有用,天地還是只有五、六尺半徑大小。細聽堤下,微聞流水淙淙,可知水很小。除非豪雨連日,或驟雨崇朝,山洪傾瀉,始有萬馬奔騰的水勢,否則此去萬頃沙原,只有幾條涓涓細流,蜿蜒其間。正困於登高不能望遠,忽覺左斜方漸漸露出白光,原來霧正在散了,朝日早昇出蜈蜞嶺有數尺之高。於是我在心裏出了一個題目:沙原霧散。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蓋住了數十里的沙原,看霧罩掀開後,這一片沙原是什麼景象?有好一段日子沒來了,不知道此時是什麼風物?霧果真越來越薄了,天開了,日光下來了,可是眼前的沙原還是白茫茫無邊的一片。正遲疑著以為沙原上的霧不肯散,定睛一看,原來是白雪雪的無數茅花正遮蔽了這一片荒原!怪不得,我不是早就將九月定做茅月了嗎?無邊茅月,是這無邊的溪原!茅,臺語叫菅,也叫芒。茅花通常只叫芒花,九月盛開,是一年中,最具特色的風物。五月的鳳凰花雖然顯眼,從來沒有這麼大的景觀。從前臺南叫鳳凰城,街道上盡是鳳凰木,五月一到,滿城通紅,煞是奇觀!只有那樣的景觀,纔足與九月的芒花媲美。

涉過了幾條細流,我走進深深的芒花裏,管它日曆今天是星期幾,我指定它是星期天。這一片沙原,是這一帶最大的沙漠,下游不計,單是這一段,就有兩三千甲的幅員。除了茅是大宗之外,在高地上還有一些雜草和沙漠植物火峰(巒雲)和䔛蔴(龍舌蘭)。動物則山兔、雉雞之外,有時還可見到山豬或狗熊。最多的是雲雀,大晴日的碧空中,永遠掛著風鈴,這裏那裏地在輕風中響著也似的。還有一種體積極小的旱龜或陸龜,也是這沙漠中的居民,人們叫牠龜蛇,說是難得咬人一口,若不幸被咬,毒性跟蛇一般,故歸入蛇類。大概是好事者所渲染,從來就不曾聽說過有人被這種小陸龜咬過中毒的。

順著沙漠中的細徑走,芒花高過人頭,在朝陽中,絹繒也似的閃著白釉的彩光,襯著淺藍的天色,說不出的一種輕柔感,若說那裏有天國,這裏應該是天國。論理,天國應該是永恆的,但是那永恆應該是寓於片刻之中的。明淨的天,明淨的地,明淨的陽光,明淨的芒花,明淨的空氣,明淨的一身,明淨的心;這徹上徹下、徹裏徹外的明淨,不是天國是什麼?這片刻不是永恆是什麼?


除了想踏踏灰白色的沙地,除了想巡禮這裏的植物群落,更想訪訪這裏的居民──想遇上一隻小陸龜,想看到雉雞的一家人,想邂逅山豬或狗熊。然而這裏人口稀疏,一個「人」老天平均最少給予數甲寬的地,若除去了恆常在天上的雲雀,這裏確是密度極低的,除非各處走遍,一個星期裏,這裏的居民們未必能互相遇見一次。據說美洲狼平均十英里或十一英里纔有一隻,以體積論,這裏的居民,大約也是這樣的狀況罷!天上的風鈴儘鈴鈴地響個不停,只要仔細瞭望,總可看到四、五隻雲雀浮懸在半空中。但是地上的居民可就難得一見,也許是怕生罷!

不覺走上了高地,高地上儘長滿了火峰和䔛蔴,空隙處有幾株山嶺柭,果實或青或綠或黃:黃的早給鳥隻啄食過,沒有一個完好的;綠的脆而甜,最好吃,隨手摘了幾個,坐在一塊巨石上,邊吃邊眺望眼前這一片景色。沒有一絲雲,天色有淺藍的,有藍的,也有綠的,直垂到地平,東邊則蓋過了蜈蜞嶺,直透到太平洋。何等遼闊而完整的天!記得在都市裏待過一段日子,看見的天,儘是剪紙殘片似的各種大小不規則的幾何形,懊恨之極;尤其那長巷裏一線似的天,更是令人忍受不了。宰割了的,那裏是天?天是完整的。頂著完整的天,立著完整的地,纔有完整的生命,你說是不是?

有時靜待比走尋更能有所得,宋人詞云:眾裏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吃過了幾個山嶺柭,貪看這一片景色,忽一顧望,看見一隻雄雉走上高地來。顯然山嶺柭樹和巨石幾乎遮蓋了我。雄雉羽色真美,加上通紅的臉面,赳赳的神態,實在美極了!一隻雌雉,也從草叢中跟了上來。不多一會兒,雄雉領著雌雉翻過了高地,走進另一面的草叢中去了。受到這意外的鼓勵,我決心多坐一會兒,反正山嶺柭樹遮掉了大部分的陽光,坐久了也不覺得熱。

機會總不是有節律的,坐了許久沒再看到什麼,只多觀望了這麼久的藍天和芒花。遠遠地望見南面芒花盡處一個小盆地裏有個村莊。那是這一帶最古老的村莊,有三百年以上的歷史,名字叫糞箕湖,住著馬來種的平埔族。我決心到那裏去,不耽擱地走還要走三、四十分鐘,若是信步而行,大概要一個鐘頭。

下了高地沒多遠便有一條溪流,比先前涉過的大些,但也不怎樣大,最深處纔有一尺多水,還算清澈,掬了手飲了幾口。在一塊石頭邊,居然發現一尾苦臊魚,很小,大概是迷了路,從山澗裏溜下來的。我跺了幾腳,把牠趕向上游,大約趕了五十弓遠。只要牠努力一直游上去,一兩天內可以到家,否則順流入海,絕無生理。

經驗告訴我們,沙漠中的水窟、河流,是動物聚飲之處,時間多在晨昏和中午。只要再守望一些時候,這裏的居民定會露面。若是帶了照相器材來了,或許我會在溪邊再耽擱幾時,既非有此必要,便隨興之所之,太刻意又未免執著了。

再向前走,又涉過了一條細流。走完芒花地,一條較大較深的溪,環繞著沙漠邊緣。對岸是一條高地,高地下去便是糞箕湖了,一個狀如糞箕的盆地。

村莊不大,約有四、五十戶。正是炊煙裊裊的時候,女人們都在廚間裏忙著,男人們則多在廳間、樹下吸煙,小孩子們在戶外嬉耍。棕黑色的皮膚、深目,是他們的特色;操的是不變調的閩南話,他們的母語早失傳快兩百年了。他們一律姓潘,這一帶自蜈蜞嶺至大武山西麓有幾十個村莊,都同取用潘姓。相傳是跟某個潘姓縣老爺姓的。這情形正如我們的陳姓。閩南陳為大姓,閩南人大部分是越族,當年大概也是跟著某個陳老爺整族盡姓了陳,纔有那麼多的陳姓。

一進入村莊,便受到熱烈的招呼。主人們以為我是牛客,來買牛的。他們聽我說是對岸鄰村來的,都笑了,說只隔一條溪都不認識,真是失禮。問我抱孫未?我說都還沒娶,那來有孫?他們都笑了,說從來沒見像我這樣的人。於是附近幾家男人都集攏了來;小孩子們也擠著來看生人,瞪著大眼睛,大部分都赤身裸體,連褲子也沒穿。


男人們各邀我到他們家吃飯,為了禮貌,還是留在主家吃。一大鍋番薯簽飯,一盤半煮炒的番薯葉菜,一碗公蔭豉煮鮪魚,外加兩個煎蛋,是款待客人的。吃飽飯,各人舀一碗番薯簽泔喝。這是農家家常吃食。

聊到了下田時間,我告辭回家。我答應他們,除夕前過來替他們寫門聯。

這些馬來族,純樸善良,最大的好處,是不動腦筋。據我所知,他們不爭不鬥,連吵架都不會有,真可稱得是葛天無懷之民。人類的好處在有智慧,壞處也在有智慧,兩相權衡,不如去智取愚。智慧是罪惡的根源,也是痛苦的根源。愚憨既不知有罪惡,也不知有痛苦。


【音注】


菅:國音ㄐㄧㄢ,臺音肝(語音)。

芒花:芒,臺音夢(語音)讀國音第三聲。

火峰:峰,臺音厂ㄤ。

䔛蔴:䔛,國音ㄑ一ㄥˋ,臺音虹(語音)。

苦臊魚:澄清湖水面常見此魚,乃山溪常見之魚。臊,國音厶幺,臺音ㄘㄜ。

一弓:六臺尺。弓,臺音經。

泔:煮米汁。國音ㄍㄢ,臺音暗讀國音第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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