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小學生的時代,北平的日子可好過多了。一個當十的“光緒元寶”可以換十個方孔的小制錢。當啷啷握到手裏,擺弄夠了兩邊盤蛇似的滿文後,還能買進足夠裝一前大襟的吃食。

照習慣頭天晚上由母親在我枕頭底下預先給掖好三個銅子兒,十個制錢。大清早我洗過臉,把散堆在桌上的修身、國文,一些溫習過的書攬在一塊虎皮包袱裏,然後就把那份餑餑錢捏到手心,踮著腳尖走到我母親房裏去,悄悄地在她耳邊說一聲:“可走了哇!”就上學去了。

四個銅子兒合起來真少得可憐。但在燒餅賣五個制錢的年月,荷包中能有那麼一個數目,就頗可自居作小財主了。如果是冬天,把四個制錢交到胡同口一個圍抱著桶爐的干癟癟的老頭兒手裏,就能換來一塊燙手心的紅瓤烤白薯。這是清早每個學童的手爐。在溫度沒消散以前,再餓也是不肯送進肚裏去的。

走到學校,同學各人兜裏實有的數目誰也無從推測。對別人的“還剩幾個大?”的探問,回答總是:“快花完啦!”如果在班上因藏匿不周而把個銅子兒落在地上時,這秘密的暴露便將引起前後排的強烈注意,並且還會有嫉妒的小聲音說:“別炫闊!”(如果這銅子兒恰屬於頑皮的一種,落在地上還啷啷地旋轉著向遠處跑去,這小東西的行為便將害得主人罰一堂立正。)

大家都不肯公開悖悖錢數目的原因,只不過是要等下學時到鄧山東的攤上去充闊,看誰是那小攤兒最大的主顧。

鄧山東兒是我們校門口一個賣雜貨糖食的。他那玻璃櫃裏裝著我們一切的想望——有五彩的印畫,有水裏點燈的戲法,有嚇人一跳的摔炮,甚至還有往人背上拍王八用的裝有白粉的手包……凡是足以使我們小小心臟蹦跳的,幾乎無一不有!

這人到我們門口來作買賣,可說是一個叫孫家福的學生拉來的呢。

孫家福家就住在學校後身的胡同裏。起初,他告訴我們西口新近來了一個做小炸食的漢子。隨賣隨唱,並且會說頂有趣味的故事。天天在我們上筆算那堂他就由瓦岔胡同過去。我們都感到興趣。於是,就留心起來。

那天的筆算班我們頭各埋在書上,耳朵和心卻伸出校墻外去了。當一個同學正背九九表時,墻外遠遠地送進來一陣清脆的歌聲:

三大一包哇,兩大一包哇,

小炸食呀,炸得焦啊……

知道我們所盼望的人到了,大家就都興奮起來——特別是當孫家福立在窗口裝吐唾沫時,大家異樣的神色害得正在背九九表的人順嘴流出“七七五十六”來。(為保持課堂的嚴肅,老師在他手心上重重地打了五板。)

記住這個時辰以後,我們幾個孩子決定趁這禮拜日在胡同口去等他。我除了每日應領那筆款項外,並且把年下起貯的泥撲滿也偷偷地砸個粉碎,幾個張望著的孩子立在瓦岔胡同口一棵椿樹下等著。直等到廚子、少奶奶們一個個都提著菜簍子往家走了,才遠遠聽到一陣嘹亮的歌聲:

三大一包哇,兩大一包哇,

老太太吃了,壽數高啊……

“來了!”孫家福向大家打一個招呼,就領頭向北跑去了。

在拐角處我們見到他了:一個高大魁偉的漢子,紫紅臉膛,有著一副詼諧的表情,毛藍褲竹標襖的中腰還紮著一根破舊的皮帶,胸前系著一個小籃子。他把手向耳邊一捎,頭向天一仰,就又唱了起來。

“嗨,賣炸食的,站住!”孫家福用一個熟朋友的口氣迎頭截住了他。這漢子響亮地笑了起來,馬上就蹲在靠近電線桿子的墻根下了。

“你們小哥兒幾個可得多照顧啊!”他一面揭開籃子上蓋的布罩一面說,那腔調恰象推水車的山東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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