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心與物遊》橫石和九溪(下)

船去辰州已只有三十里路,山勢也大不同了,水已較和平,山已成為一堆一堆黛色淺綠色相間的東西。兩岸人家漸多,竹子也較多,且時時刻刻可以聽到河邊有人做船補船、敲打木頭的聲音。山頭無雪,雖無太陽,十分寒冷,天氣卻明明朗朗。我還常常聽到兩岸小孩子哭聲,同牛叫聲。小船行將上個大灘,已泊近一個木筏,筏上人很多。上了這個灘後,就只差一個長長的急水,於是就到辰州了。這時已將近十二點,有雞叫!這時正是你們吃飯的時候,我還記得到,吃飯時必有送信的來,你們一定等著我的信。可是這一面呢,積存的信可太多了。到辰州為止,似乎已有了卅張以上的信。這是一包,不是一封。你接到這一大包信時,必定不明白先從什麽看起。你應得全部裁開,把它秩序弄順,再訂成個小冊子來看。你不怕麻煩,就得那麽做。有些專利的癡話,我以為也不妨讓四妹同九妹看看,若絕對不許她們見到,就用另一紙條粘好,不宜裁剪……

船又在上一個大灘了,名為“九溪”。等等我再告你一切。

……

好厲害的水!吉人天佑,上了一半。船頭全是水,白浪在船邊如奔馬,似乎只想攫你們的相片去,你瞧我字斜到什麽樣子。但我還是一手拿著你的相片,一手寫字。好了,第一段已平安無事了。

小船上灘不足道,大船可太動人了。現在就有四隻大船正預備上灘,所有水手皆上了岸,船後掌梢的派頭如將軍,攔頭的赤著個膊子,船到水中不動了,一下子就躍到水中去了。我小船又在急水中了,還有些時候方可到第二段緩水處。大船有些一整天只上這樣一個灘,有些到灘上弄碎了,就收拾船板到石灘上搭棚子住下。三三,這鬥爭,這和水的爭鬥,在這條河里,至少是有廿萬人的!三三,我小船第二段危險又過了,等等還有第三段得上。這個灘共有九段麻煩處,故上去還需些時間。我船里已上了浪,但不妨的,這不是要遠人擔心的……

我昨晚上睡不著時,曾經想到了許多好像很聰明的話……今天被浪一打,現在要寫卻忘掉了。這時浪真大,水太急了點,船倒上得很好。今天天明朗一點,但毫無風,不能掛帆。船又上了一個灘,到一段較平和的急流中了。還有三五段。小船因攔頭的不得力,已加了個臨時纖手,一個老頭子,白鬚滿腮,牙齒已脫,卻如古羅馬人那麽健壯。先時蹲到灘頭大青石上,同船主講價錢,一個要一千,一個出九百,相差的只是一分多錢,並且這錢全歸我出,那船主仍然不允許多出這一百錢。但船開行後,這老頭子卻趕上前去自動加入拉纖了。這時船已到了第四段。

小船已完全上灘了,老頭子又到船邊來取錢,簡直是個托爾斯太(今譯托爾斯泰,後文同)!眉毛那麽濃,臉那麽長,鼻子那麽大,鬍子那麽長,一切皆同畫上的托爾斯太相同。這人秀氣一些,因為生長在水邊,也許比那一個同時還乾淨些。他如今又蹲在一個石頭上了。看他那數錢神氣,人那麽老了,還那麽出力氣,為一百錢大聲地嚷了許久,我有個疑問在心:

“這人為什麽而活下去?他想不想過為什麽活下去這件事?”

不止這人不想起,我這十天來所見到的人,似乎皆並不想起這種事情的。城市中讀書人也似乎不大想到過。可是,一個人不想到這一點,還能好好生存下去,很稀奇的。三三,一切生存皆為了生存,必有所愛方可生存下去。多數人愛點錢,愛吃點好東西,皆可以從從容容活下去的。這種多數人真是為生而生的。但少數人呢,卻看得遠一點,為民族為人類而生。這種少數人常常為一個民族的代表,生命放光,為的是他會凝聚精力使生命放光!我們皆應當莫自棄,也應當得把自己凝聚起來!

三三,我相信你比我還好些,可是你也應得有這種自信,來思索這生存得如何去好好發展!

我小船已到了一個安靜的長潭中了。我看到了用鸕鶿咬魚的漁船了,這漁船是下河少見的。這種船同這種黑色怪鳥,皆是我小時節極歡喜的東西,見了它們同見老友一樣。我為它們照了個相,希望這相還可看出個大略。我的相片已照了四張,到辰州我還想把最初出門時,軍隊駐紮的地方照來,時間恐不大方便。我的小船正在一個長潭中滑走,天氣極明朗,水靜得很,且起了些風,船走得很好。只是我手卻凍壞了,如果這樣子再過五天,一定更不成事了的。在北方手不腫凍,到南方來卻凍手,這是件可笑的事情。

我的小船已到了一個小小水村邊,有母雞生蛋的聲音,有人隔河喊人的聲音,兩山不大而翠色迎人,有許多待修理的小船皆斜臥在岸上。有人正在一隻船邊敲敲打打,我知道他們是在用麻頭同桐油石灰嵌進船縫里去的。一個木筏上面還有小船,正在平潭中溜著,有趣得很!我快到柏子停船的岸邊了,那里小船多得很,我一定還可以看到上千的真正柏子!

我烤烤手再寫。這信快可以付郵了,我希望多寫些,我知道你要許多,要許多。你只看看我的信,就知道我們離開後,我的心如何還在你的身邊!

手一烤就好多了。這邊山頭已染上了淺綠色,透露了點春天的消息,說不出它的秀。我小船隻差上一個長灘,就可以用槳劃到辰州了。這時已有點風,船走得更快一些。到了辰州,你的相片可以上岸玩玩,四丫頭的大相卻只好在箱子里了。我願意在辰州碰到幾個必須見面的人,上去時就方便些。辰州到我縣里只二百八十里,或二百六或二百廿里,若坐轎三天可到,我改坐轎子。一到家,我希望就有你的信,信中有我們所照的相片!

船已在上我所說最後一個灘了,我想再休息一會兒,上了這長灘,我再告你一切。我一離開你,就只想給你寫信,也許你當時還應當苛刻一點,殘忍一點,盡擠我寫幾年信,你覺得更有意思!

……

二哥

一月十八十二時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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