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華《美學散步》李澤厚·序

八十二歲高齡的宗白華老先生的美學結集由我來作序,實在是惶恐之至:藐予小子,何敢讃一言!

我在北京大學讀書的時候,朱光潛、宗白華兩位美學名家就都在學校里。但當時學校沒有美學課,解放初年的社會政治氣氛似乎還不可能把美學這樣的學科提上日程。我記得當時連中國哲學史的課也沒上過,教師們都在思想改造運動之後學習馬列和俄文……。所以,我雖然早對美學有興趣,卻在學校里始終沒有見過朱、宗二位。一九五七年我發表兩篇美學論文之後,當時我已離開北大,才特地去看望宗先生。現在依稀記得,好像是一個不大暖和的早春天氣,我在未名湖畔一間樓上的斗室里見到了這位藹然長者。談了些甚麼,已完全模糊了。只一點至今印象仍鮮明如昨。這就是我文章中談到藝術時說,“它(指藝術)可以是寫作幾十本書的題材”。對此,宗先生大為欣賞。這句話本身並沒有很多意思,它既非關我的文章論旨,也無若何特別之處,這有甚麼值得注意的地方呢?我當時頗覺費解,因之印象也就特深。後來,我逐漸明白了:宗先生之所以特別注意了這句話,大概是以他一生欣賞藝術的豐富經歷,深深地感嘆著這方面有許多文章可作,而當時(以至現在)我們這方面的書又是何等的少。這句在我並無多少意義的抽象議論,在宗先生那里卻是有著深切內容的具體感受。無怪乎黑格爾說,同一句話,由不同的人說出,其含義大不一樣。

宗先生對藝術確有很多話要說,宗先生是那麼熱愛它。我知道,並且還碰到過好幾次,宗先生或一人,或與三、四年輕人結伴,從城外坐公共汽車趕來,拿著手杖,興致勃勃地參觀各種展覽會:繪畫、書法、文物、陶瓷……。直到高齡,仍然如此。他經常指著作品說,這多美呀!至於為何美和美在哪里,卻經常是叫人領會,難以言傳的。當時北大好些同學都說,宗先生是位欣賞家。

我從小最怕作客,一向懶於走動。和宗先生長談,也就只那一次。但從上述我感到費解的話里和宗先生那麼喜歡看展覽里,我終於領悟到宗先生談話和他寫文章的特色之一,是某種帶著情感感受的直觀把握。這次我讀宗先生這許多文章(以前大部沒讀過)時,又一次感到了這一點:它們相當準確地把握住了那屬於藝術本質的東西,特別是有關中國藝術趵特征。例如,關於充滿人情味的中國藝術中的空間意識,關於音樂、書法是中國藝術的靈魂,關於中西藝術的多次對比,等等。例如,宗先生說:“一個充滿音樂情趣的宇宙(時空合一體)是中國畫家、詩人的藝術境界。”(第89頁)“……我們欣賞山水畫,也是擡頭先看見高遠的山峰,然後層層向下,窺見深遠的山谷,轉向近景林下水邊,最後橫向平遠的沙灘小島。遠山與近景構成一幅平面空間節奏,因為我們的視線是從上至下的流轉曲折,是節奏的動。空間在這里不是一個透視法的三進向的空間,以作為佈置景物的虛空間架,而是它自己也參加進全幅節奏,受全幅音樂支配著的波動,這正是轉虛成實。使虛的空間化為實的生命。” (第92頁)

或詳或略,或短或長,都總是那種富有哲理情思的直觀式的把握,並不作嚴格的邏輯分析或詳盡的系統論證,而是單刀直入,扼要點出,訴諸人們的領悟,從而叫人去思考、去體會。在北大,提起美學,總要講到朱光潛先生和宗白華先生。朱先生海內權威,早已名揚天下,無容我說。但如果把他們兩位老人對照一下,則非常有趣(盡管這種對照只在極有限度的相對意義上)。兩人年歲相仿,是同時代人,都學貫中西,造詣極高。但朱先生解放前後著述甚多,宗先生卻極少寫作。朱先生的文章和思維方式是推理的,宗先生卻是抒情的;朱先生偏於文學,宗先生偏於藝術;朱先生更是近代的,西方的,科學的;宗先生更是古典的,中國的,藝術的;朱先生是學者,宗先生是詩人……。宗先生本就是二十年代有影響的詩人,出過詩集。二十年代的中國新詩,如同它的新鮮形式一樣,我總覺得,它的內容也帶著少年時代的生意盎然和空靈、美麗,帶著那種對前途充滿了新鮮話力的憧憬、期待的心情意緒,帶著那種對宇宙、人生、生命的自我覺醒式的探索追求。剛剛經歷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之後的二十年代的中國,一批批青年從封建母胎里解放或要求解放出來。面對著一個日益工業化的新世界,在一面承襲著古國文化,一面接受著西來思想的敏感的年輕心靈中,發出了對生活、對人生、對自然、對廣大世界和無垠宇宙的新的感受、新的發現、新的錯愕、感嘆、贊美、依戀和悲傷。宗先生當年的《流云小詩》與謝冰心、馮雪峰、康白情、沈尹默、許地山、朱自清等人的小詩和散文一樣,都或多或少或濃或淡地散發出這樣一種時代音調。而我感到,這樣一種對生命活力的傾慕讃美,對宇宙人生的哲理情思,從早年到暮歲,宗先生獨特地一直保持了下來,並構成了宗先生這些美學篇章中的鮮明特色。你看那兩篇羅丹的文章,寫作時間相距數十年,精神面貌何等一致。你看,宗先生再三提到的《周易》、《莊子》,再三強調的中國美學以生意盎然的氣韻、活力為主,“以大觀小”,而不拘之於模擬形似;宗先生不斷講的“中國人不是像浮士德‘追求’著‘無限’,乃是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鳥中發現了無限,所以他的態度是悠然意遠而又怡然自足的。他是超脫的,但又不是出世的”(第125頁),等等,不正是這本《美學散步》的一貫主題麼?不也正是宗先生作為詩人的人生態度麼?“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患”的儒家精神、以對待人生的審美態度為特色的莊子哲學,以及並不否棄生命的中國佛學——禪宗,加上屈騷傳統,我以為,這就是中國美學的精英和靈魂。宗先生以詩人的銳敏,以近代人的感受,直觀式地牢牢把握和強調了這個靈魂(特別是其中的前三者),我以為,這就是本書價值所在。


宗先生詩云:

“生活的節奏,機器的節奏,

推動著社會的車輪,宇宙的旋律。

白雲在高空飄蕩,

人群在都會匆忙!

…………

是詩意、是夢境、是淒涼、是回想?

縷縷的情絲,織就生命的憧憬。

大地在窗外睡眠!

窗內的人心,

遙領著世界深秘的回音。”(第242頁)


在“機器的節奏”愈來愈快速、“生活的節奏”愈來愈緊張的異化世界里,如何保持住人間的詩意、生命、憧憬和情絲,不正是今日在邁向現代化社會中所值得注意的世界性問題麼?不正是今天美的哲學所應研究的問題麼?宗先生的《美學散步》能在這方面給我們以啟發嗎?我想,能的。 自和平賓館頂樓開會之後,又多年未見宗先生了。不知道宗先生仍然拿著手杖,散步在未名湖畔否?未名湖畔,那也是消逝了我的年輕時光的美的地方啊,我怎能忘懷。我祝願宗先生的美學散步繼續下去,我祝願長者們長壽更長壽。

一九八O年冬,序於和平里九區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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