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向人提起紹興,也許他不知道這是一個歷史上的越國的古都,也許他沒聽說過山陰道上水秀山媚的勝景,也許他糊塗到這地方在中國哪一省也不大攪得清楚;可是他準會毫不含糊的告訴你:“唔,紹興的老酒頂有名。”

是的,說起紹興的黃酒,那實在比紹興的刑名師爺還著名,無論是雅人墨客,無論是販夫走卒,他們都有這常識:從老酒上知道的紹興。

在紹興的鄉下,十村有九村少不了釀酒的人家。隨便跑進那一個村莊,照例是綠水縈回,竹籬茅舍之間,點綴著疏疏的修竹;這些清麗的風景以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廣場上成堆的酒壇了。壇子是空的,一個個張著圓形的口,橫起來疊著,打底的一層大概有四五十只,高一層少幾只,愈高愈少,疊成一座一座立體的等邊三角形:恰像是埃及古國的金字塔。酒壇外面堊著白粉,襯托在碧瑯瑯的晴空下,顏色常是非常的鮮明愉快。要是湊得巧,正趕上修壇的時節,金字塔便撤去了,隨地零亂地擺著,可是修壇的聲音顯得十分熱鬧——那是鐵器打著瓷器,一種清脆悠揚的音樂般的聲音:叮當,叮當……合著疾徐輕重的節奏,掠過水面,穿過竹林,鎮日在寂靜的村落中響著。

這些釀酒人家,有許多是小康的富農,把釀酒作為農家的副業;有許多是專門藉此營生的作坊,雇用著幾十個“司務”,大量地釀造黃酒,推銷到外路去——有的並且兼在城里開酒館。

紹興老酒雖然各處都可以買到,但是要喝真的好酒還是非到紹興不可。而且紹興還得分區域:山陰的酒最好,會稽的就差一點。你知道陸放翁曾經在鑒湖上做過專門喝酒吟詩的漁翁,在山陰道畔度過中世紀式的隱遁生涯這歷史的,因此你也許會想象出鑒湖的風光是如何秀媚,那滿湖煙雨,扁舟獨釣的場面又是如何詩意;但你不會知道鑒湖的水原來還是釀酒的甘泉,你試用杯子滿滿舀起鑒湖的清水,再向杯中投進一個銅元,水向杯口憑空高漲起來了,卻不會流下半滴:用這水釀成的黃酒,特別芳香醇厚。

生為紹興人,自然多數是會喝酒的了。但像我這樣長年漂泊異鄉的是例外,還有一種奇怪的,是做酒工人雖然都很“洪量”,作坊主人卻多數守口如瓶,不進半滴——“做酒是賣給人家喝的,做酒人家千萬不要自己喝”!你懂得了這一點理由,對於紹興人的性格,便至少可以明白一半。

酒店在紹興自然也特別多,城里不必說,鎮上小小一條街,街頭望得見街尾的,常常在十家以上。村莊上沒有市集,一二家賣雜貨的“鄉下店”里也帶賣酒。

那些酒店,大都非常簡陋:單開店面,樓下設肆,樓上兼做堆棧、臥房、住宅。店堂里有一個曲尺形的櫃臺,恰好占住店堂直徑的一半地位,臨街那一面的櫃臺上,一盆盆地擺著下酒的菜,最普通的是芽豆、茴香豆、花生、豆腐乾、海螺螄,間或也有些魚乾、熏鵝、白雞之類,那是普通顧客絕少問津的珍羞上品。靠店堂那一面的櫃臺是空著,常只有一塊油膩烏黑的櫃臺布,靜靜地躺在上面,這兒預備給一些匆忙的顧客,站著喝上一碗——不是杯——喝完就走;櫃臺對面的條凳板桌,那是預備給比較閑適的人坐的;至於店堂後半間“青龍牌”背後那些黑黝黝的座位,卻要算是上好的雅座,顧客多有些斯文一派,是雜貨店里的“大夥先生”(紹興人呼“經理”為“大夥”)之類了。曲尺以內,那是店夥計們的區域,小夥計常站在曲尺的角上招待客人,當著冬天,便時常跑到“青龍牌”旁邊的爐子上去雙手捧著洋鐵片制成的酒筒,利用它當作火爐。“大夥”兼“東家”的,除了來往接待客人以外,還得到賬桌上去管理賬務。這些酒店的狹窄陰黯,以及油膩膩的櫃臺桌凳,要是跑慣了上海的味雅冠生園的先生們,一看見就會愁眉深鎖,急流勇退地逃了出來的,但跑到那兒去的顧客,卻決不對它嫌棄——不,豈但嫌棄呢,那簡直是他們小小的樂園!

以上所說的不過是鄉鎮各處最普通的酒店,在繁華的城內大街,情形自然也就大不相同。那里除了偏街僻巷的小酒店以外,一般的酒樓酒館大都整潔可觀。底下一層,顧客比較雜亂,樓上雅座,卻多是一些差不多的所謂“上等人”。雅座的佈置很漂亮,四壁有字畫屏對,有玻璃框子的印刷的洋畫。若是在秋天,茶几上帶擺上幾盆菊花或佛手,顯得幾分風雅。但這些“上等”的酒樓中間,我們還可以把它們分為兩種:一種酒肴都特別精致,不甚注意環境的華美;另一種似乎在新近二三年里面才流行;酒和菜都不大講究,可是地方佈置很好,還備著花布屏風,可以把座位彼此隔分開來;此地應該特別提明一筆的,就是這種酒店都用著摩登的女招待。到前一種酒店里去的自然是為了口腹享用,後一種的顧客,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假定這些喝酒的都是“名士”,那麽就得替他們在“名士”上面,加上“風流”二字的形容了。

至於說,喝酒是一種怎樣的情趣呢?那在我似的不喝酒的人,是無從懸猜的。紹興酒的味道,有點甜,有點酸,似乎又有點澀,我無法用適當的詞句來作貼切的形容,籠統地說一句,實在不很好吃,喝醉了更其難受。這自然只是我似的人的直覺。但假如我們說酒的滋味全在於一點興奮的刺激或者麻痹的陶醉,那我想大概不會錯得很遠。

都市人的喝酒仿佛多數是帶點歇士底里性的。要享樂,要刺激,喝酒,喝了可以使你興奮;失戀了,失意了,喝酒,喝了暢快地狂笑一陣,痛哭一場,然後昏然睡去,暫時間萬慮皆空。紹興人喝酒雖也有下意識地希圖自我陶醉的,但多數人喝酒的意義卻不是這樣。紹興人的性情最拘謹,他們明白酗酒足以傷身誤事,經常少喝點卻有裨於身體的健康。關於這,有兩句歌謠似的俗語,叫做“老酒糯米做,吃得變Nio Nio”——Nio Nio是譯音,因為我寫不出那兩個字,意思是肥豬,喝了酒可以變得肥豬那麽壯。“Nio Nio主義”者喝酒跟吃飯差不多,每飯必進,有一定的分量,喝了也依然可以照常工作,無礙於事。

酒在紹興是補品,也是應酬親友最普通的交際品。宴會聚餐固然有酒,親戚朋友在街上邂逅了,寒暄過後也總是這一句:“我們酒店里去吃一碗,(他們把“喝”也叫“吃”)我的”。或者說:“我們去‘雅雅’來”!——“雅雅”來說,說得這麽雅致,喝酒是一件雅事便可以想象了。無論你怎樣的莽漢,除非是工作疲倦了,忙里偷閑地在櫃臺上站著匆匆喝完一碗,返身便走的勞動者,一上酒店,就會斯文起來;因為喝酒不能大口大口的牛飲,只有低斟淺酌的吃法才合適。你看他們慢慢吃著,慢慢談著,談話越多,酒興越好,這一喝也許會直到落日黃昏,才告罷休。

你覺得這樣的喝法,時間上太不經濟嗎?但這根本便是一種閑情逸趣,時間越閑,心境越寬,便越加有味。你還沒見過紹興人喝酒的藝術呢!第一,他們喝酒不必肴饌,而能喝得使旁觀的人看來也津津有味。平常下酒,一盤茴香豆最普通,要是加一碟海螺螄或者一碟花生豆腐乾,那要算是十分富麗了。真正喝酒的人連這一點也不必,在酒店喝完半斤以後,只要跑到櫃臺上去,用兩個指頭拈起一塊雞肉(或者鴨肉),向夥計問一問價錢,然後放回原處說:“啊這麽貴?這是吃不起的”。說著把兩個指頭放在嘴里舔一舔沾著的雞味,便算完事,可以掉過頭揚長而去。這雖是個近於荒唐的笑話,卻可以看出他們喝酒的程度來。第二,那便是喝酒的神情的動人了!端起碗來向嘴邊輕輕一啜,又用兩個指頭拈起一粒茴香豆或者海螺螄,送進口里去,讓口自己去分殼吃肉地細細咀嚼。酒液下咽啯然作聲,嘴唇皮咂了幾下,辨別其中的醇味,那麽從容舒婉,不慌不忙,一種滿足的神氣使人不得不覺得他已經暫時登上了生活的綠洲,飄然離開現實的世界。同時也會相信酒樓中常見那付“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的對聯,實在並沒有形容過火了。

在從前,“生意經”人和種田人都多數嗜酒,家里總藏著幾壇,自用之外,並以餉客。但近年來卻已經沒有那樣的豪情勝慨,普通人家,連米甕也常常見底,整壇的老酒更其難得。小酒店的營業一天比一天清淡,大的酒樓酒館都雇了女招待來招徠生意,上酒店的人大都要先打一下算盤了。只有鎮上那些“濫料”的流浪漢,雖然肚子一天難得飽,有了錢總還是傾囊買醉,踉踉蹌蹌地滿街發牢騷罵人,尋事生非,在麻醉中打發著他們淒涼的歲月。

自己在故鄉的幾年,記得曾經有一時也常愛約幾個相知的朋友,在黃昏後漫步到酒樓中去,喝半小樽甜甜的善釀,彼此天海天空地談著不經世故的閑話。帶了薄醉,踏著悄無人聲的一街涼月歸去——並不是愛酒,愛的是那一種清絕的情趣——大概因為那時生活還不很恐慌,所以有這樣的閑情逸致;要是在今日,即使我仍在故鄉,恐怕也未必有這麽好整以暇的心緒了吧?(1935年2月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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