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里希·伯爾《女士及眾生相》(2)

關於萊尼的生活習慣, 還得提供幾點細節。她愛吃, 但適可而止。她的主餐是早餐, 必不可少的是兩個鬆脆新鮮的小麵包、一隻煮得很嫩的新鮮雞蛋、少許黃油、一匙或兩匙果醬( 具體地說, 就是在別的地方叫波維德的那種李子醬) 、放很少糖並將熱牛奶的濃咖啡兌上。她對所謂午餐的那一頓不太講究: 湯和少許點心水果就夠了。她晚上吃冷餐: 兩三片麵包, 少量色拉、香腸和肉, 如果經濟條件允許的話。萊尼最講求的是新鮮的小麵包。她不讓別人代買, 而是親自去挑選, 她並不是用手去摸, 只是仔細察看麵包的色澤。什麽東西也沒有———至少是在吃的方面———像不新鮮的小麵包那樣更叫她討厭了。為了小麵包, 也由於每天的早餐是她的節日盛宴, 她甚至清早出門, 到人群中去, 不管人們的壞話、辱罵和侮慢。

萊尼十七歲開始抽煙, 每天通常八支, 決不會超過, 有時還要少一些; 她戰時曾一度戒煙, 為的是把香煙偷偷地塞給心上人。( 不是她的丈夫!) 萊尼屬於那種有時愛喝幾口葡萄酒的人, 每次從不超過半瓶, 一杯酒根據天氣情況喝, 心情愉快、經濟寬裕時則來上一杯雪利酒。另外還要交代的是, 從一九三九年起萊尼就有汽車駕駛執照( 是經特許領到的, 詳情以後再說明) , 但是汽車從一九四三年起就沒有了。她喜歡駕駛汽車, 幾乎入迷。

萊尼始終還住在她出生的那幢房子裏。這個市區由於弄不清楚的偶爾因素, 沒有毀於轟炸, 至少有相當一部分得以保全, 只有百分之三十五被炸毀, 可以說是受到了命運的優待。萊尼不久前遇到一件事, 竟使她一反常態, 變得愛說話起來, 一有機會就馬上告訴最要好的女友、主要的知己, 也就是筆者的主要證人。對她帶著激動的聲音說道: 她有一天早上, 穿過馬路去買小麵包時, 右腳認出了石子路面上一個小坑, 它( 她的右腳) 最後一次踩過這個地方是在四十年前, 萊尼在那兒和其他女孩子玩跳房子遊戲時。那是大約一八九四年鋪路時被鋪路工敲落的一塊玄武岩石塊上的一個小小斷裂處。立即, 萊尼的腳把這一信息傳遞給她的腦幹, 腦幹又把它傳送到所有的感覺器官和感覺中心。由於萊尼是個非常注重感官享受的人, 她會把一切, 把一切立即都轉化為性愛。因此, 在欣喜、傷感、回憶和無比激動之餘, 她經歷了一種過程, 這種過程在神學詞典中可能被稱為“絕對存在之實現”, 它雖然別有所指, 愚蠢的性愛學家和性行為神學教條主義者則以令人難堪的方式簡化它為情慾高潮。

為了避免產生萊尼似乎很孤獨的印象, 就得一一列舉她的所有朋友。這些朋友多數與她共過太平日子, 有兩人與她風雨同舟。萊尼的孤獨完全是由於她生性守口如瓶、少言寡語, 甚至可以說, 是個不愛講話的人。她的確難得有“傾訴衷情”的時候, 對她最好的朋友瑪格蕾特施勒默( 娘家姓蔡斯特) 和洛蒂霍伊澤( 娘家姓伯恩特根) 也是如此。在最困難的時刻這兩人也站在她一邊。瑪格蕾特與萊尼同年, 像萊尼一樣寡居, 不過可能這樣說會引起誤解。瑪格蕾特和許多男人發生過關系, 其原因後文還會交代, 決不是出於私利, 不過偶爾———她如果過於拮據的話———收取酬金, 而最能說明瑪格蕾特性格的是這一事實: 生平她唯一一次出於私利委身事人, 那個男人是她十八歲那年嫁的; 也就是那一次, 她說了唯一一句有據可查的娼妓式的話( 那是一九四○年) : “一個闊佬, 我抓到了, 這傢伙非要同我結婚不可。”

瑪格蕾特目前正在住院, 在隔離病房住著。她的性病很嚴重, 可能已無法醫治。她說自己“全壞了”———她的整個內分泌系統失調。與她談話來院探視的人只能隔著一層玻璃。她對給她帶來的每一包香煙和每一小瓶燒酒, 哪怕只是市場上買得到的用最小的扁瓶重新灌裝的廉價燒酒, 也都感激萬分。瑪格蕾特的內分泌系統已如此紊亂, 以致她“不會感到奇怪, 從我的眼睛里如果突然流出小便而不是淚水”。不論什麽麻醉劑她都歡迎, 如果有鴉片、嗎啡、大麻, 她也會接受。

醫院位於郊外綠叢中, 像一座平房式小別墅。為了見到瑪格蕾特, 筆者不得不采取種種不正當的手段: 行賄、欺騙並偽造身份( 她冒充賣淫社會學和賣淫心理學的講師!) 。

在介紹瑪格蕾特之前, 有一點在這里必須補充: 她的情慾“其實”遠遠不如萊尼。瑪格蕾特的墮落, 並不是因為她自己貪戀風情, 而是別人非常渴望從她身上得到歡樂, 而她天生樂善好施, 願意將別人的要求滿足。關於這一點, 下文還會談到。總而言之, 萊尼很痛苦, 瑪格蕾特很痛苦。

本書開頭就已提到的年已古稀的女證人馬爾婭范多爾恩“其實”並不痛苦, 只是因為的的確確地十分喜歡的萊尼痛苦而感到痛苦。她從前是萊尼雙親格魯伊滕夫婦的女僕, 如今在鄉下隱居, 享受傷殘保險金, 還有一個菜園、幾棵果樹、十二隻雞以及與人合養的半頭豬和半頭小牛犢, 晚年生活還算稱心。馬爾婭和萊尼一起經歷了太平的日子, 只是遇上“黑風惡浪”的時候才憂心忡忡。必須明確指出, 這種憂慮並不是道德品質方面的, 而是出人意料地出於民族原因。在十五年或二十年前馬爾婭大概還是個“心地正直”的人, 如今她身上被人們估計過高的器官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如果說還存在的話, 肯定沒有掉進“褲襠里”, 她從來沒有過膽小怕事。有人如此欺負她的萊尼, 這真使她感到吃驚。對萊尼她確實了如指掌, 肯定比那個使萊尼改姓他的姓的男人更了解萊尼。從一九二○年到一九六○年,馬爾婭范多爾恩畢竟在格魯伊滕家呆了四十年, 看著萊尼出生, 經歷過她的種種冒險和一生的遭遇。她正要重新遷回到萊尼那兒去住, 不過暫時仍盡力爭取將把萊尼接到鄉下住的計劃實現。她對萊尼所受到的對待和威脅感到吃驚, 歷史上的某些可怕的事情甚至寧可願意相信, 她過去也並非認為這種事情不大可能, 只是懷疑是否有那麽嚴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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