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曾經過一次最美麗最富詩意的境界,使我永不能忘記的,常常引起似夢般的回憶的,這是一次因偶然的機會而得看的晚山。

事情是在前年的夏秋之交了。

我為著生活的逼迫,要到溫州的一個省立中學去教書,這條路對我是全陌生的,但為了時間的忽促,也來不及仔細去打聽,就匆匆上了輪船。輪船走一夜到了北波,換乘一個較小而十分骯臟的“永安輪”。我被堆進在一間極狹小的所謂“房艙”裏,幾件破行李堆得轉不過身來,這一切都是由茶房們安排。他們的說話可不容易懂,我也不知道是那一處的方言,好似帶著些福建音腔的,我就冒昧地決定他們是“溫州話”。

船走在海水裏,隨時都可望見些小島嶼,風浪也不大,海水沖激在島沿上泛躍出一線白沫,遠望去仿佛是女夏帽上紮著一條白緞帶。我是走過海洋的,而且不止一二次,所以海洋生活於我也並不如初出門者的那種驚奇浩嘆,有時看見些海獸海鳥,也不過是一剎那就過去的事情,視界的十分之九都是在水天一色裏。這次的海行可有些不同,也許是輪船小的原故,連海也變小了起來,船一直航行在兩行長列的島嶼之中,它仿佛是一只“穿山甲”似的,有時它從一個小島的巖石邊擦過,使我發出一身冷汗,幸而結果並沒有發生什麽意外,它卻停靠在一個海邊的埠頭上了。

所謂海邊其實並不當真是海之邊沿,只是靠海口的一條江裏。這條江的闊度頗有些像曹娥江,不過她的水道比曹娥更來得澄凈,不類是去海極近的;而且因這江的兩背面都是一帶層巒疊峰的山脈,所以江水也平靜如鏡。這條江的姿勢很優美,逆望上流看不見一個曲折,頗似一個英國風的君子,雖然有些狷介,但也可引起人們的崇敬之心的。

時間是向晚了,遠山之上不住地在吐著白霧,我立在江心的輪船上,趿著拖鞋,銜著煙卷,隔著半條江去看這快近黃昏的晚山。山色可以粗粗分成三級,愈近則綠,稍遠則青,最遠的則與晚雲同色。山形類似覆缽,一個接著一個連綿地蜿蜒到我們視線以外,若把宇宙當作一爿百貨商店,那麽這些山脈猶似百貨商店裏的瓷器部了。人類只是它上面黏附的一點塵埃,無論你借它來作戰場,作屠場,作狗盜鉆營的巢穴,和這瓷器的本身又有什麽關系呢?

這麽一想的時候,人生頓覺渺茫起來了。我此刻僅僅為了一點生活,要背鄉離井到這麽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設使這輪船不幸而觸礁,我這小軀殼就此了結,而對這瓷器曾未損及絲毫呀!人類往往自誇為萬物之靈,但你倘使把這大江山也作為萬物之一,則人類只是一種最愚蠢的東西,無論你如何英雄豪傑奔走經營,結果徒然給這大江山添一點肥料而已。

這一帶山是雄偉的,和我們浙北諸山的纖巧另有一般風姿,在浙北的山上可以看見人類經營的痕跡,有別墅山莊,有桃林果棚,然而在這裏所能見到的,只是樸質的自然,原始的林木,仿佛尚未經人類的涉足。不久,天似乎更黯淡了一些,晚霞把東向的山巔照的通紅,原是披著翠綠大氅的騎士,這時忽似一位紅色的狙擊手,傲岸地向著萬物微笑了。

炊煙漸漸從山坳裏裊裊上升,這證明在這樸質的石塊間,也已經有生物在經營他們的衣食住和鬥爭了。

這短短時間的停泊,給了我一個欣賞晚山的良緣,我雖然終不知這山脈的名兒,但這又何礙於我的欣賞呢。

載《文飯小品》第4期(1935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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