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碧雲《後殖民誌》理智之年(序)

也沒有甚麼事情發生。我們只是不再見面。也想不起,最後一次甚麼時候見面,汽車的門關上,回頭看一看,我有沒有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大概沒有的。

從憤怒的年紀開始。然後我們為了不同的原因,不再憤怒。

憤怒和甚麼主義,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後來的,女性主義,結構主義,後現代主義,都一樣,不過一時一刻,主義是一種了解世界的方法,憤怒是一種嘗試理解世界而生的態度,都不是信仰。

「作為馬克思主義者」.....他們一個一個的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在他們既往的生活中消失。

當馬克思主義已經不能解答當前的問題,「作為馬克思主義者」,如何再定義自己。

現在到了不再午夜去按人家門鈴的年紀,會考慮別人多一些。但我還是很珍惜,有些人,可以午夜三時去按他的門鈴,他也不驚奇,只說,是你。進來。

又是午夜三時。我和遊站在灣仔街頭在說話。擡頭便見到他。他說,我在車上,見到兩個女子在街頭,這麼夜了,想可能是你,便下來看看。

也是這樣和C漸漸遠離。我們從前總有那麼多說不完的話,說位置之戰,法蘭克福學派,社會主義,魔幻寫實主義,寫甚麼,做甚麼。天天見,還談談談,談不完。漸漸遠離,非常慢,時間非常長。已經很少見,一次到同事家玩,午夜三時,發覺他就住在街角,就去按他的門鈴。他開門,見到我,一呆,就道,是你。進來。沒甚麼,談談談,到午夜四時,我說,我走了。他就送我走。

當然我們不再談法蘭克福學派。不因為左翼學派過時,而是生活給我們極為艱難的歷鏈,我們以不同的方式,尋求解答。

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香港下大雨。當時我想,這個時間,對於我生長的地方,有甚麼意思。這個時間之後呢。

此時此刻,帝國主義的控制並非是軍事控制,而是經濟及意態形態控制,後殖民論述,有反帝國文化控制的意義。

雙兒和她們,都很年輕,還是學生,十幾人住一個地方,亂糟糟,一邊睡一邊有人進來,有人離開,午夜四時她們就坐下來,打開字典及其他工具書工作,有人醒來,是早晨。她們參加一個環保運動,反對建水庫。雙兒說,這不對。這不公平。或,你老人家,你早點睡。我的確很早睡,淩晨二時。我不能說甚麼。像我年輕時,他們對我說的:我從前跟你一樣。我不能說。我只能說,這還未經歷過,生活的考驗。


主義從來不只是主義。她是一種,生活的選擇。


生活的考驗,極為嚴酷。還未打倒甚麼,我們首先已經被打倒了。我們對我們相信的主義,或遠離,或重新演繹。我們會因此失去我們的朋友同誌。我們慢慢會知道,原來我們的知識與信念,亦不過是一時一刻,正如我們的生命,有開始,有結束,有限制。我說後殖民主義,並且追索,我說女性語言,過後不過是一堆電腦蟲蟲垃圾。明白,理解,平淡而安靜,有選擇,有追求--如此步入,理智之年。(本文引自本書序言。大田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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