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月下小景》(第一章)新十日談之序曲(下)

女孩子天真如春風,快樂如小貓,長長的睡眠把白日的疲倦完全恢復過來,因此在月光下,顯得如一尾魚在急流清溪裏,十分活潑。

只想說話。那些遠無邊際的,與夢無異的,年青情人在狂熱中所能說的糊塗話蠢話,完全說到了。

小寨主說:

“不要說話,讓我好在所有的言語裏,找尋贊美你眉毛頭發美麗處的言語!”

“說話呢,是不是就妨礙了你的諂諛?一個有天分的人,就是諂諛也顯得不缺少天分!”

“神是不說話的。你不說話時像……”

“還是做人好!你的歌中也提到做人的好處!我們來活活潑潑的做人,這才有意思!”

“我以為你不說話就像何仙姑的親姊妹了。我希望你比你那兩個姐姐還稍呆笨一點。因為得呆笨一點,我的言語字匯裏,才有可以形容你高貴處的文字。”

“可是,你曾同我說過,你也希望你那只獵狗敏捷一點。”

“我希望它靈活敏捷一點,為的是在山上找尋你比較方便,為我帶信給你時也比較妥當一點。”

“希望我笨一點,是不是也如同你希望羚羊稍笨一樣,好讓你嗾使那只獵狗追我時,不至於使我逃脫?”

“好的音樂常常是復音,你不妨再說一句。”

“我記得到你也希望羚羊稍笨過。”

“羚羊稍笨一點,我的獵狗才可以趕上它,把它捉回來送你。你稍笨一點,我才有相當的話頌揚你!”

“你口中體面話夠多了。你說說你那些感覺給我聽聽。說謊若比真實更美麗,我願意聽你的謊話。”

“你占領我心上的空間,如同黑夜占領地面一樣。”

“月亮起來時,黑暗不是就只占領地面空間很小很小一部分了嗎?”

“月亮照不到人心上的。”

“那我給你的應當也是黑暗了。”

“你給我的是光明,但是一種眩目的光明,如日頭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塗。你使我卑陋。”

“其實你是透明的,從你選擇諂諛時,證明你的心現在還是透明的。”

“清水裏不能養魚,透明的心也一定不能積存辭藻。”

“江中的水永遠流不完,心中的話永遠說不完。不要說了,一張口不完全是說話用的!”

兩人為嘴唇找尋了另外一種用處,沈默了一會。兩顆心同一的跳躍,望著做夢一般月下的長嶺,大河,寨堡,田坪。蘆笙聲音似乎為月光所濕,音調更低郁沈重了一點。寨中的角樓,第二次擂了轉更鼓。女孩子聽到時,忽然記起了一件事。把小寨主那顆年青聰慧的頭顱捧到手上,眼眉口鼻吻了好些次數,向小寨主搖搖頭,無可奈何低低的嘆了一聲氣,把兩只手舉起,跪在小寨主面前,來梳理頭上散亂了的發辮,意思想站起來,預備要走了。

小寨主明白那意思了,就抱了女孩子,不許她站起身來。

“多少螢火蟲還知道打了小小火炬遊玩,你忙些什麽?走到什麽地方去?”

“一顆流星自有它來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處。”

“寶貝應當收藏在寶庫裏,你應當收藏在愛你的那個人家裏。”

“美的都用不著家:流星,落花,螢火,最會鳴叫的藍頭紅嘴綠翅膀的王母鳥,也都沒有家的。誰見過人蓄養鳳凰?誰能束縛月光?”

“獅子應當有它的配偶,把你安頓到我家中去,神也十分同意!”

“神同意的人常常不同意。”

“我爸爸會答應我這件事,因為他愛我。”

“因為我爸爸也愛我,若知道了這件事,會把我照××族人規矩來處置。若我被繩子縛了拋到地眼裏去時,那地方接連四十八根籮筐繩子還不能到底,死了做鬼也找不出路來看你,活著做夢也不能辨別方向。”

女孩子是不會說謊的,本族人的習氣,女人同第一個男子戀愛,卻只許同第二個男子結婚。若違反了這種規矩,常常把女子用一扇小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沈入潭裏,或者拋到地窟窿裏。習俗的來源極古,過去一個時節,應當同別的種族一樣,有認處女為一種有邪氣的東西,地方族長既較開明,巫師又因為多在節欲生活中生活,故執行初夜權的義務,就轉為第一個男子的戀愛。第一個男子可以得到女人的貞潔,但因此就不能夠永遠得到她的愛情。若第一個男子娶了這女人,似乎對於男子也十分不幸。迷信在歷史中漸次失去了它本來的意義,習俗卻把古代規矩保持了下來。由於××守法的天性,故年青男女在第一個戀人身上,也從不作那長遠的夢。

“好花不能長在,明月不能長圓,星子也不能永遠放光,”××人歌唱戀愛,因此也多憂郁感傷氣氛。常常有人在分手時感到“芝蘭不易再開,歡樂不易再來”,兩人悄悄逃走的。也有兩人攜了手,沈默無語一同跳到那些在地面張著大嘴,死去了萬年的火山孔穴裏去的。再不然,冒險的結了婚,到後被查出來時,就應當把女的向地獄裏拋去那個辦法了。

當地女孩子因為這方面的習俗無法除去,故一到成年,家庭即不大加以拘束,外鄉人來到本地若喜悅了什麽女子,使女子獻身總十分容易。女孩子明理懂事一點的,一到了成年時,總把自己最初的貞操,稍加選擇就付給了一個人,到後來再同自己鐘情的男子結婚。男子中明理懂事的,業已愛上某個女子,若知道她還是處女,也將盡這女子先去找尋一個盡義務的愛人,再來同女子結婚。

但這些魔鬼習俗不是神所同意的。年青男女所作的事,常常與自然的神意合一,容易違反風俗習慣。女孩子總願意把自己整個交付給一個所傾心的男孩子,男子到愛了某個女孩時,也總願意把整個的自己換回整個的女子。風俗習慣下雖附加了一種嚴酷的法律,在這法律下犧牲的仍常常有人。

女孩子遇到了這寨主獨生子,自從春天山坡上黃色棣棠花開放時,即被這男子溫柔纏綿的歌聲與超人壯麗華美的四肢所征服後,一直延長到秋天,還極純潔的在一種節制的友誼中戀愛著。為了狂熱的愛,且在這種有節制的愛情中,兩人皆似乎不需要結婚,兩人中誰也不想到照習慣先把貞操給一個人蹂躪後再來結婚。

但到了秋天,一切皆在成熟,懸在樹上的果子落了地,谷米上了倉,秋雞伏了卵,大自然為點綴了這大地一年來的忙碌,還在天空中塗抹了些無比華麗的色澤,使溪澗澄清,空氣溫暖而香甜,且裝飾了遍地的黃花,以及在草木枝葉間敷上與雲霞同樣的眩目顏色。一切皆布置妥當以後,便應輪到人的事情了。

秋成熟了一切,也成熟了兩個年青人的愛情。

兩人同往常任何一天相似:在約定的中午以後,在這個青石砌成的古碉堡上見面了。兩人共同采了無數野花鋪到所坐的大青石板上,並肩的坐在那裏。山坡上開遍了各樣草花,各處是小小蝴蝶,似乎向每一朵花皆悄悄囑咐了一句話。向山坡下望去,入目遠近都異常恬靜美麗。長嶺上有割草人的歌聲,村寨中有為新生小犢作柵欄的斧斤聲,平田中有拾穗打禾人快樂的吵罵聲。天空中白雲緩緩的移,從從容容的流動,透藍的天底,一陣候鳥在高空排成一線飛過去了,接著又是一陣。

兩個年青人用山果山泉充了口腹的饑渴,用言語微笑餵著靈魂的饑渴。對日光所及的一切唱了上千首的歌,說了上萬句的話。

日頭向西擲去,兩人對於生命感覺到一點點說不分明的缺處。黃昏將近以前,山坡下小牛的鳴聲,使兩人的心皆發了抖。

神的意思不能同習慣相合,在這時節已不許可人再為任何魔鬼作成的習俗加以行為的限制。理知即或是聰明的,理知也毫無用處。兩人皆在忘我行為中,失去了一切節制約束行為的能力,各在新的形式下,得到了對方的力,得到了對方的愛,得到了把另一個靈魂互相交換移入自己心中深處的滿足。到後來,於是兩個人皆在戰栗中昏迷了,喑啞了,沈默了,幸福把兩個年青人在同一行為上皆弄得十分疲倦終於兩人皆睡去了。

男子醒來稍早一點,在回憶幸福裏浮沈,卻忘了打算未來。女孩子則因為自身是女子,本能的不會忘卻××人對於女子違反這習慣的賞罰,故醒來時,也並未打算到這寨主的獨生子會要她同回家去。兩人的年齡都還只適宜於生活在夏娃亞當所住的樂園裏,不應當到這“必需思索明天”的世界中安頓。

但兩人業已到了向所生長的一個地方一個種族的習慣負責時節了。

“愛難道是同世界離開的事嗎?”新的思索使小寨主在月下沈默如石頭。

女孩子見男子不說話了,知道這件事正在苦惱到他,就裝成快樂的聲音,輕輕的喊他,懇切的求他,在應當快樂時放快樂一點。

××人唱歌的聖手,

請你用歌聲把天上那一片白雲撥開。

月亮到應落時就讓它落去,

現在還得懸在我們頭上。

天上的確有一片薄雲把月亮遮住了,一切皆朦朧了。兩人的心皆比先前黯淡了一些。

寨主獨生子說:

我不要日頭,可不能沒有你。

我不願作帝稱王,卻願為你作奴當差。

女孩子說:

“這世界只許結婚不許戀愛。”

“應當還有一個世界讓我們去生存,我們遠遠的走,向日頭出處遠遠的走。”

“你不要牛,不要馬,不要果園,不要田土,不要狐皮褂子同虎皮坐褥嗎?”

“有了你我什麽也不要了。你是一切:是光,是熱,是泉水,是果子,是宇宙的萬有。為了同你接近,我應當同這個世界離開。”

兩人就所知道的四方各處想了許久,想不出一個可以容納兩人的地方。南方有漢人的大國,漢人見了他們就當生番殺戮,他不敢向南方走。向西是通過長嶺無盡的荒山,虎豹所據的地面,他不敢向西方走。向北是三十萬本族人占據的地面,每一個村落皆保持同一魔鬼所頒的法律,對逃亡人可以隨意處置。東邊是日月所出的地方,日頭既那麽公正無私,照理說來日頭所在處也一定和平正直了。

但一個故事在小寨主的記憶中活起來了,日頭曾炙死了第一個××人,自從有這故事以後,××人誰也不敢向東追求習慣以外的生活。××人有一首歷史極久的歌,那首歌把求生的人所不可少的欲望,真的生存意義卻結束在死亡裏,都以為若貪婪這“生”只有“死”才能得到。戰勝命運只有死亡,克服一切惟死亡可以辦到。最公平的世界不在地面,卻在空中與地底;天堂地位有限,地下寬闊無邊。地下寬闊公平的理由,在××人看來是相當可靠的,就因為從不聽說死人願意重生,且從不聞死人充滿了地下。××人永生的觀念,在每一個人心中皆堅實的存在。孤單的死,或因為恐怖不容易找尋他的愛人,有所疑惑,同時去死皆是很平常的事情。

寨主的獨生子想到另外一個世界,快樂的微笑了。

他問女孩子,是不是願意向那個只能走去不再回來的地方旅行。

女孩子想了一下,把頭仰望那個新從雲裏出現的月亮。

水是各處可流的,

火是各處可燒的,

月亮是各處可照的,

愛情是各處可到的。

說了,就躺到小寨主的懷裏,閉了眼睛,等候男子決定了死的接吻。寨主的獨生子,把身上所佩的小刀取出,在鑲了寶石的空心刀把上,從那小穴裏取出如梧桐子大小的毒藥,含放到口裏去,讓藥融化了,就度送了一半到女孩子嘴裏去。兩人快樂的咽下了那點同命的藥,微笑著,睡在業已枯萎了的野花鋪就的石床上,等候藥力發作。

月兒隱在雲裏去了。

一九三二年九月寫於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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