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面對這根下降通道中的下降線,也有一些思想家力圖作出向上的解釋,葛蘭西在監獄裏構思文化批判,即認為向資本社會爭奪文化霸權,要比馬克思當年的政治經濟批判還要厲害,已經抵臨與資本控制的總決戰。而我以為,對立一方已經在罵聲中成長,從批判中吸取了營養,底部逐漸擡高,走出了十九世紀的百年大底,終於走上了一條逐級攀升的上行通道。這條被批判者的上行通道,與上述下降通道和下降通道中的批判理論,對位而立,是不能否定的基本事實。我們可以同情走下坡路的一方,就說從經濟批判到政治批判,再到文化批判,矛盾繼續存在,只是解決矛盾的戰場一次接一次轉移而已。但是,有一個基本事實不能否認:矛盾是按照有利於對方的方式解決,戰場是按照對方限定的路徑轉移。我對葛蘭西充滿敬意,同情心也在批判者這一邊,但我總覺得他有點一廂情願。我確實欣賞對方的頑強,欣賞對方的上行通道走得漂亮,也承認自己一方的被動,實在是一浪低於一浪。
一九六八年學生從街壘撤退,標示著法蘭克福文化批判由盛轉衰,也標示著一七八九——一九六八近二百年“急風暴雨式的階級鬥爭”在西方已經成為過去。此後法蘭克福人還在說文化批判,那已經是撤退以後撒在街上的一串刪節號,雖有余韻,但更多的是無奈;說句不好聽的話,那真是龔自珍所喻,將萎之花,慘於槁木了。此外還有不能忽視的一點,上代批判者多有革命氣質,恩格斯還直接參加過巷戰,到法蘭克福一代,批判再激烈,也只是在書齋裏撒豆成兵,關起門來指點江山,自我稱雄。法蘭克福人至今還在說他們是馬克思的遙遠後裔,但他們也該想一想,老祖宗是被法國警察驅逐出境的,而新後裔的胸前卻掛滿了法國政府獎賞的學術勛章,這兩者之間,有著多麽令人難堪的差異?故而我總覺得後代人的“深刻”深得有點可疑。我的比喻可能粗俗:前者是配以工人運動的鐵錘,猛擊資本結構的頭蓋骨,而後者只不過是拿起知識分析的繡花針,戳戳資本結構的下腹部。重錘與頭蓋骨,不失為一種危險的關系,重量級對重量級,故而十九世紀的歷史遠比二十世紀精彩;以針尖戳戳下腹部,盡管被知識分子解釋得那樣奧妙復雜,以至說是打出了一口深水井,比比馬克思當年,實在是一種在學院中進行的知識譜系考古遊戲,最危險的關系都已經釋放。那口深水井,恐怕是避開巖層,打在流沙層上,是否有甘泉流出,我總是懷疑。你可以說是針刺,刺得真深呵;也可以說是在隔“腹”穿刺,針刺太短,已經夠不著文化脂肪下的膏盲地段。脂肪太厚,批判苦短,那樣的針刺,與其說是批判,又何如說是在文化脂肪上戳幾個小麻點搔搔癢,甚至幹脆說是在文化脂肪上跳舞,與資本結構遠距離調情?
因此,如果讓我來尋找文化批判理論在西方社會沖突史上的地位,只能到比馬克思、赫爾岑等人更下面的一段行程去摸索。從資本結構的頭部一點一點往下摸,一直摸到那塊柔軟的下腹部,摸到那一大塊文化脂肪,最後才會摸到在文化脂肪上打井的那幾個針尖人物。在這些人物中,也有我喜歡的人物,如哈貝馬斯。他能拒絕馬爾庫塞的“大拒絕”,還真需要一點保守主義的膽識。他談出一番與西方社會主體結構交往溝通的道理,我不一定接受,但至少看出他有承認失敗的勇氣,沒有把大失敗說成大迂回,更沒有把大潰退說成是深層掘進之後的大爆破,沒有洋阿Q。
沈痛一點說,塞納河左岸來的左翼批判,一陣接一陣,已有二百年。先是經濟批判,後是政治批判,現在又是文化批判,只有一樣不變,那就是它們都是失敗的記錄,一串失敗的記錄綴成一根歷史的下降線。這條路線的坡度是向下,而不是向上,是撤退,而不是進攻,是無奈,而不是深刻。所謂文化批判,很可能是把一支潰軍帶到了文化領域,去進攻一個比先前的攻擊目標更不可攻克的目標。新目標叫“文化”,其實就是精神領域裏的空氣,無所不在,無所不包,張口即能呼吸,閉口即能食味,誰都能抓上一把到沙龍裏談談,一松手,則什麽都沒有。這樣的精神總攻,連唐·吉訶德都不如,唐·吉訶德前面還有一架具體的風車;這樣的文化批判,清風逐流雲,實在是太配中國文人的胃口了。
我無意貶低法蘭克福學派,我只是想提示兩個基本事實,一是法蘭克福在西方歷史長時段演變中的位置,二是中國文人好談法蘭克福的接受心理。西方批判理論發生那樣一場長時段的蛻變,是受制於精神史背後更為複雜也更具悲劇性因素的歷史背景,容不得輕慢。需要的是同情,是扼腕,甚至應該跟在他們的後面,指揮一支交響樂隊,反復演奏柴可夫斯基的《悲愴》,為他們伴奏,為他們送行。然而,白事不是紅事,暮雲不是朝霞,總不能在人家辦喪事的時候去當啦啦隊,搶過挽聯當旗幟?更不能興高采烈,爭搶人家的丟盔棄甲,撿到籃裏就是菜。
大概是在七十年代,李敖曾經寫過一篇很辛辣的文章,題目似乎叫《給好談文化的人治治病》。這個李敖,有很多地方不能讓我接受,但是這篇文章卻記憶猶新,至今不敢忘卻。我以為,中國人若真想為中國文化好,在目前的情況下,最好少談文化,至少不談文化批判,先晾乾文化問題裏的水分,讓那個文化癡肥癥逐漸萎縮,十年以後,回頭再說?(原刊《讀書》199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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