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相親相愛的老夫妻,七十四歲的湯普生跟他六十九歲的老伴,到明年夏天就要舉行金婚禮了。但這年一入冬,老伴害了支氣管炎。九月的大霧和克拉斯萊城夾著煤煙的惡濁空氣加重了病情,不出十天她就過世了。

老伴走了,老頭也就差不多了。本來紅潤的臉色一夜工夫憔悴了許多。兩只手顫抖起來,他象株失了水分的綠樹一下子蔫了;整日靠著火爐,坐在他那把高靠背的椅子上不言語。他在想些什麽嗎?誰也不知道。

湯普生夫婦有四個子女:大兒子當兵死在海上,大女兒結婚後跟丈夫到澳大利亞謀生,二女兒莫特比小兒子波勃大十五歲,住在本城另一頭,波勃跟妻子安妮結婚時還沒個家,老兩口就讓小兩口跟自己住一起。本來,安妮的理想是一個丈夫加一個套間,但既然二者不可兼得,自己又急於跳出經濟拮據的娘家,所以也就樂意搬過來跟婆婆同住。她很快發現這個安排很有好處:婆婆把家務都擔當了,自己跟波勃大可安心做工攢錢,以便不久可以獨立出去。

可是如今婆婆死了,家務事全落在自己身上。尤其那老頭兒整日呆坐在高靠背椅里出神,她看著煞是礙眼。

“他弄的我煩死了,波勃,”一天晚上她在枕頭邊對他說,“我掃地他也不挪挪地方,一天到晚也沒句話。”

“爸爸是變了,不過咱們總的依順點,這個家可是他置的,咱們是住在他家,對不對?”波勃總是好言好語。

不過安妮覺得恰恰相反:她認為這個家應該是她的了。

這一天,安妮發現有一家新開張的家具店,里面摩登家具應有盡有。店門口貼著一張廣告:“歡迎光臨”。安妮猶豫了幾秒種便跨了進去,立刻被入口處三件一套的配套沙發所吸引。上邊有一張醒目條子:“每周請付十先令,可先搬去貴府。”條子下款是一行淡淡的小字:單價:九十四鎊。

只需十先令!用銀行里那筆準備蓋房子的存款利息就夠了……背後一個溫和的聲音嚇了她一跳:“太太,您需要什麽?”她一轉身,一個店員已悄悄站在她身旁。

“哦,不,不,我只是看看。”她有點窘。

“您大概只想看看客廳家具?”年輕人彬彬有禮。

“哦,不,都想看看。”

“我們是應有盡有,請往這邊陳列室,您準明白我說得不假。”店員邊說邊架起她的手腕。

她來到陳列室入口處舉目一望,寬敞的大廳里擺滿了各式各樣家具:有客廳的,有臥室的,有廚房的,甚至電視機、收音機都配好了。

“太太,這樣一整套家具,每周付三、五鎊就行了……”半小時以後,安妮坐上公共汽車回家,腦子里出現了一間間布置精美的房間,她激動了!每周只付三、五鎊!明天還不趕緊辦,毫無道理。當然,先得有房子。

“波勃,咱們什麽時候有房子呢?都等了三年了,還沒有。”

“哦,我說不上。”波勃輕快地答道,“眼下這景況,我看也沒有多大必要另外弄房子,那樣誰照料爸爸?”

“你姐姐唄?”

“不錯,”波勃心里藏著幾分反感,“需要讓姐姐照料的話,她是會照料的。

你也知道她心地挺好。但畢競還沒這個必要吧!再說,要搬家,往哪搬?三年前我們租不到房子,三年後的今天也還是租不到。”

“置一幢怎麽樣?”

“那總得等攢夠了錢再說。”

“銀行不已存夠三百多鎊了?”

“全數用來置家具還不夠呢?”

“今天我看到一套家具,店員說只消每周付三五鎊夠了。”

波勃笑起來:“你是指‘分期付款’那類辦法吧?我說那個包袱咱還是不背的好。等將來有了錢一下子買齊,好不好?”

“又是將來!”安妮對“將來”這個詞有點討厭,“干了三年活,還沒個自己的家來安頓。”

“我說這個家其實也就是你的麽!你高興怎麽安頓都行!我爸爸他老人家年紀也大了,日子畢竟──”波勃不願再說下去。

安妮很快瞧了他一眼,說:“你是說畢竟他日子不多了?”

“住嘴!”波勃有點惱了,“你不該這麽講。”

小兩口進屋時,屋里亮著燈。老人坐在火爐旁他那把高靠背椅里。

“還呆在這兒?”安妮說,“我還以為你早上床了呢!”

老人擡了擡頭,不過啥也沒看清,只顧說:“我這就上床,這就上床。”他並住雙腳才站起來,然後不聲不響走了出去。

日子總算相安無事。天氣漸漸變暖了。每天下午,老人離開靠背椅出門去。他慢慢走過一個小山坡來到公園里,坐在長登上曬太陽。

老人一出門,安妮便透口氣,覺得舒坦了許多。她開始體味到當家庭主婦的樂趣,這是她早就夢寐以求的。她擦東抹西,把一切盡量收擡干凈。

但她總覺得有點欠缺,有點不稱心:那些家具又古老又笨重,不論怎麽擦洗還是黑乎乎的,顯得那麽土氣。一天,她向波勃訴苦說:“這些舊勞什子看著就叫人犯難,好象博物館。角角落落只會積灰,我真不明白你媽怎麽一輩子能看順眼。”

“她習慣了。這還是她跟爸爸結婚時候辦的,那時節作興這式樣。”

“怪不得都老掉牙了。”

“是過時了,將來咱們辦幾件象樣的。”

“干嗎要‘將來’?現在就辦不好嗎?波勃,咱們能把這個家收拾象樣的:鋪上地毯,擺一套三件沙發,再──”“等等,”波勃插嘴道,“爸爸可能不樂意的,這屋子他有感情。”

“你去問問唄!我猜他才不在乎呢。吃了飯就坐公園。”

“老家具怎麽辦?”

“賣掉唄!市上還是會有人要的。”

波勃一聽要賣,心縮了一下。趕忙說:“爸爸還健在,不能這樣辦。賣掉老家具,咱們一走,他該怎麽辦?”

“咱們不走呀!我是說只賣老家具。這屋子要有新家具怕不派頭?”

波勃一見她圓潤的面孔泛起堅決的神色,便退了下來。她願意跟他結婚,他心里還一直留著兒分感激呢!不過──“不過,我想……不過我想如果爸爸不在乎,咱們就把他這些舊家具搬到倉庫放起來。萬一他喜愛,總也還在。”

不過,最終舊家具還是賣掉了,老人也沒有反對。他們把錢交給他,他默默看了看攤在面前的幾張可憐的舊票子,伸手推開了。

小兩口挽起袖子打掃房間,把一種很時髦的淡色糊壁紙貼到墻上,房間立刻顯得大了些。窗簾也換了新的。還有地毯、餐室用具、三件配套沙發……真是面目全非,非同小可!安妮真想跳舞!

唯一礙眼的是那把木頭高靠背椅。天氣暖和起來,老人白天里多半時間上公園坐長凳;這把椅子,安妮把它擱哪也不順眼。

這一天,安妮忍不住向波勃抱怨起一件她一直認為不公平的事:子女都應該服侍老人,波勃的姐姐應該把老人接了去。她說:“我們服侍他也快一年了,你姐姐接他去住一陣總行的吧!再說她們家房間比我們家也寬敞。”

“可這房子是爸爸的,”波勃說,“他舍不得離開的。”

“住那兒跟住這兒不都一樣?他整天呆呆的,才不會想那麽多呢!”

“我也不知道,不過這怕不太──”“你去看看你姐姐,順便講講這事。”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波勃回家來,看見安妮跟老人面對面坐著。老人象慣常那樣兩手支在膝蓋間的手杖上,但屁股怯生生搭在一把新椅子的邊緣。波勃把房間掃了一眼,急問:“您的靠背椅呢,爸爸?”

安妮臉紅起來:“我……我給打發了,下午門口來了收舊貨的,賣了五先令,你爸爸他不接錢。”

“你真賣掉了?”波勃似乎還不相信。

“我是覺得沒地方擱,我想你姐姐不會要的。”

波勃聽她料得這麽準,忘了老人在場,便說:“姐姐不光不要,還──”但他立刻住了口。

三個人好一陣誰也沒說話。沈默中一縷顫抖鉆過老湯普生的心。他立起身,直挺挺面對著他倆:“你到莫特家去過了,對吧?要趕我走。”老人的聲音又弱又尖,象憤怒在爆裂,“我懂你們的意思,你們在等我死。好哇,聽我說:我是要死了。既然我親愛的瑪麗走了,還有什麽值得我留戀!我也在等死呀,等上帝來招我去,去到我的瑪麗身邊。”他把手杖舉起來重重頓了一下地板,說:“你們只消稍等──只消稍等了!”

老人的臉漲得通紅,一雙眼睛噴射著火,他說完便轉身徑直出門下樓。樓梯上響起遲鈍的腳步聲。他倆聽著。她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著各自把目光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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