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五四運動,未完成的啟蒙(下)

接上篇:許倬雲·五四運動,未完成的啟蒙(中)

新京報:就五四運動的發生來說,學生的救亡意識發生了很大作用,您如何看待“救亡壓倒啟蒙”的觀點?


許倬雲:我同意這個觀點。大家心急啊,而且時不我予,日本人不給你時間和機會,他們密鑼緊鼓的機關槍和大炮,飛機和軍艦都來了,別的帝國主義者也沒有閑著。所以,救亡壓倒啟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本身是一個無可奈何的悲劇。



新京報:您在《萬古江河》一書中說,五四運動包含三個成分:第一是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否定,其中最極端者更標榜全盤西化,將線裝書丟盡茅坑。第二是推動白話。第三是胡適提出的,引進德先生(民主)與賽先生(科學),以救中華。關於第一點,有學者認為,全盤西化僅僅停留在一時的語言層面,從來沒有成為中國現實的危險。王元化先生認為,陳獨秀、胡適、魯迅等五四領袖人物都並沒有全盤反傳統的問題,甚至對於儒家也未進行更全面的批判。您怎麽看這個問題?五四真的是一場過於激進的運動嗎?


許倬雲:至少從五四運動的領導者來說是並不想激進的。但是,包括魯迅先生在內,其中一些人走向了激進的方向。胡先生從來沒有全部否定中國的傳統文化,他一輩子溫良恭謙讓,是符合中國傳統的君子,說話也沒有魯迅那麽刻薄尖酸過。全盤西化本身,從我們學洋人的槍炮開始,你看我們現在,衣食住行無一不西化了。很多孩子吃漢堡比狗不理恐怕也更多,這不能歸結於五四。


真正沒有西化的是精神。西方精神沒有真正被介紹進來,這是五四的不足。問題在於我前面提到的人手不夠,資源不夠。就五四運動本身的性質來說,我認為不能算激進而是漸進的。至於說很多極端的口號,我已經說過了,是硬戴上去的。像吳虞,吳稚暉的一些話,都安到了五四身上,而吳稚暉並不是五四知識分子。



新京報:您在論及五四的時候,對白話文的問題似乎頗為擔憂,認為“白話詩作臻於不朽的作品,至今還是寥寥可數。是則,白話文在切斷數千年文學遺產的血脈後,是否還有足夠的滋養?仍是一個疑問。”從歷史看,文言文已經流傳使用了幾千年,而白話文使用的時間很短,做這樣的對比是否過早?


許倬雲:我擔心的是文言文的知識逐漸流失,流失以後像文藝覆興從阿拉伯人那裏撿回經典,那種機會不容易。總不能咱們將來到哈佛、耶魯去學古文吧。今天哈佛、耶魯教古文的教授的造詣恐怕除了台灣、大陸中文系教授以外,中國古文的修養,比國內一般學科的教授恐怕還好些。今天的大、中學生,你要讓他欣賞古文的謹嚴,古文的美,恐怕都談不上了。許多寫新詩的詩人,恐怕很少有人從古詩、古詞、古文裏面擷取文字之美。有些人刻意避開古文的東西,唯恐不白。忘記是很容易的,100年忘記以後,1000年拿不回來了。


新京報:從五四運動的所產生的影響來看,它的一個後果就是使學生關心政治,動輒沖出課堂走上街頭,導致了文化建設、學術研究的不足。如學者所研究的那樣,後來的學生運動有政治組織暗中操縱,與五四運動的完全自發區別很大。但是,當時的政治太糟糕了,加上文化人素來有“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情懷和傳統士人“以天下為己任”的操持,在學術與政治之間,似乎很難只專著於前者。記得聞一多先生也在這個問題上有過兩難的沖突,盡管他參與政治,但是也表示過將來要回到學術研究上來,但結果卻是他被國民黨的特務為了邀功而暗殺。您怎麽看這個問題?

許倬雲:(長嘆)唉!當年蔡元培先生面對無法停息的學生運動,他說“殺君馬者道旁兒”,太多的人要殺我們的馬了。政客都是道旁兒,我們一代又一代的學生,一代又一代的學者都在這裏面犧牲掉了。有些“道旁兒”是誇獎的,有些道旁兒是另有用心,借馬來踩人。像聞先生他們,要付諸行動,帶著學生出頭。還有很多人,想要以文字來喚醒群眾,提醒當政者註意自己的執政措施。西南聯大在昆明建立,前輩學者做出的最好的貢獻,是在西南聯大成立之後的前三年。到後來,種種政治活動,把學者們拉進漩渦,把學生們也拉進漩渦。從這兩者來看,學術工作確實不能分心。以我後來在台灣加入的史語所為例,它在那個衣食不足的時代,在鄉下能夠做出非常好的研究工作,為什麽?關在鄉下,心無旁騖。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心無旁騖,就是為稻粱謀,也就是今天大陸、台灣的年輕人都在做的工作。

學術研究與現實政治,對知識分子來說始終是一個兩難的問題。我今年80歲了,我有時候回想過去,我一輩子不能說有一半的時間花在關懷社會問題上,寫社論,寫專論,但是,花十之三四的時間還是有的。如果我把這些時間花在書房裏,我想我的貢獻可以比較像樣一些。但是,我不悔,求心之所安。正如佛教故事,樹林失火的時候,鸚鵡因為曾經在山裏住過,用翅膀撒一點水來救;無非侭一點心而已。


新京報:進化論思潮曾經在清末產生過很大影響,“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一度成為流行語。這種社會達爾文主義對五四產生了哪些影響?


許倬雲:嚴覆先生翻譯的是赫胥黎的書,而不是達爾文的原著。可惜,達爾文的《物種源流》到今天還沒有一個特別好的譯本。台灣有一個生物學家李學勇,看出嚴覆翻譯的譯本,是赫胥黎的解釋,並非達爾文原著的本意。我們所稱的社會進化論,實際上是馬列主義最基本的根源。



新京報:俄國革命和法國大革命分別對五四運動產生了哪些影響?


許倬雲:兩者對五四影響都不大,對梁啟超影響很大。梁啟超在文章中引用較多的就是俄國革命和法國大革命,以及日本的明治維新。引人警惕的是波蘭、土耳其和印度的亡國。



新京報:朱學勤先生在一篇論及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思潮的文章中說,從一九一九到一九四九,如果暫不作價值判斷,僅就事實過程而言,五四是“思變”,觀念打不過事變,事變遠大於觀念,那麽,您如何看五四運動之後,觀念與事變的關系?筆桿子與槍桿子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關系?


許倬雲:筆桿子永遠落後,永遠掉隊。因為筆桿子是溫和的,槍桿子是暴力的。五四之後不僅是槍桿子,還有一個政治力量形成的組織,這個集體的威力遠比槍桿子還大。法國革命,沒有真正的組織力量;俄國革命,有組織的力量。俄國革命本身,起來的時候組織的力量不大。是列寧開始發展組織的力量。列寧把組織發揮到龐大的巨魔的第一人。在他之前,美國革命,法國革命,拿破侖領導法國向東沖,帶動了一連串現代民主制度的主權國家的出現。這都不是組織力量——組織力量不是沒有,但小得很。法國大革命當中,雅各賓黨搞的公社,組織力量和後來列寧的組織力量不能相提並論。



新京報:在《歷史大脈絡》中,您感慨於五四運動本身是愛國活動,“在外患不絕之時,終於凝聚為中國強烈的國族主義。中國在日本侵略時,借這一國族認同,撐過了難關;卻也因此,許多人置個人於度外,為了群體放棄了自由。五四運動的一個層面,遂與另一個層面對沖。”那麽,這種歷史的吊詭是怎樣形成的,其因果何在?


許倬雲:這個吊詭的形成主要是日本人逼上門來了,因果關系就是前面說到的救亡壓倒啟蒙。(原載 2009-05-04 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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