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批評從來不是容易的事,批評是把金針渡予人,把自己的理解介紹給讀者,去幫助讀者理解。讀者的閱讀經驗、期待視野各自不同,對作品的理解也就不同,所以西方的解釋學(hermeneutics)自施萊爾馬赫(Friedrich Schleimacher,1768—1834)及狄爾泰(W.Dilthey,1833—1911)以降,都強調讀者不同的理解。何蘭(Norman N. Holland ,1927—)甚至認為:「意義無關乎文本,而是繫於讀者,解釋是讀者再創造的一種過程。」於是,問題來了,文學批評有句老話:「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批評家的理解因此也就不可能讓每個讀者滿意,批評實際上成了另一種創作,於是我們有了批評的批評,使文學批評變成一種螺旋式的上升。
批評自己的作品更非易事,對自己過往的作品說三道四,就像拿著手術刀在鏡子前自我解剖,裡外透明,但每每不知從何處下刀,在這作者已死的後現代,作者已非理解作品的權威,讀者大可對作品指指點點一番,不必顧慮作者原意,清朝詞人譚獻(1830—1901)有言:「作者之用心不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因此作者跳出來指點迷津,只能算是以讀者身份提供一己的讀法,其他的讀者大可不必認同。
詩人簡政珍在評蔡振念《陌生地憶往》詩集時,曾指出他的作品有新古典主義的傾向,融合傳統於現代。其實新詩自民初誕生以來,如何結合傳統與現代一直是詩人思考的問題,林庚、臧克家、朱湘、聞一多、何其芳、廢名等都曾努力過,台灣詩人也有很好的成績,如周夢蝶《孤獨國》、鄭愁予《夢土上》、《燕人行》、余光中《蓮的聯想》、洛夫《魔歌》、敻虹《愛結》、陳義芝《青衫》、《新婚別》、沈志方《書房夜戲》,近如七年級詩人曾琮琇的《陌生地》等皆是,詩人對古典或傳統的借用,不始於今日,杜甫自言:「頗學陰何苦用心」,又說:「精熟文選理」,可見傳統本來就是豐富的遺產,艾略特(T.S.Eliot,1888—1965)在〈傳統與個人才性〉(Tradition and Individual Talent)一文中強調:「詩人寫詩一定會感覺到傳統的力量,他一定要吸收傳統遺留下來的東西。」在蔡振念詩集《水的記憶》中,諸如〈鄉魂〉、〈鼎湖飛瀑〉、〈殉情記〉、〈茉莉花〉、〈七夕颱風〉等詩,無論在題材或語言上,有帶有古典的色彩,試看從聯合報二千多首徵詩中脫穎而出的〈茉莉花〉:
在杜蘭多公主的樂聲裡
在肯尼.G的薩克斯風裡
我是古老中國最動人的一個音符
胡人的血統早已無人探究
我的雪白和妳的黑髮原本最相宜
香花接續燈花,黃昏裡
世界正以美麗的彩度遺忘
昨日。如果還有來世
就讓我一縷花魂化為杯水的芬芳
沾潤妳雙唇
就詠物詩而言,其藝術要求是要能「不即不離」、「人物雙寫」,詠物也即詠人,這首詩寫茉莉花,但詩中無一語直接描寫,而每一詩行又都指向主題,可以說做到了不即不離。題面寫花,但也可以說是詠情人間動人的戀情,說是人物雙寫,應也不過份。詩以義大利作曲家普契尼(Giacomo Puccini,1858—1924)歌劇《杜蘭朵公主》中詠唱中國民謠〈茉莉花〉及肯尼.G以薩克斯風演奏此曲起興,第二段則追溯茉莉花身世,雪白與黑髮,燈花與香花兩組意象,不僅形成對比張力,也形成聲律上的節奏感。二、三段之間以接續句(enjambment)形成閱讀上的似斷還續的效果,最後則以茉莉花茶猶以芳香潤唇,讓人想起化作花魂猶護君的古典意象。另外,〈七夕颱風〉結合看似不相關的七夕情人節、感冒、颱風三者於一爐,是創意所在,將情人間的情愛關係以感冒和颱風作類比,在看似不相干的事物中找到關聯,也算別具詩眼。
如果詩是詩人世界觀的具體表現,那麼《水的記憶》帶給讀者的是一個有情世界,事實上,抒情一直是蔡振念作品的主調,在他看來,詩離不開抒情,就如同人的生命裡不能沒有情感生活一般,在這冊詩集裡,作者寫了家鄉之情、親人之情、男女之情、浪遊之情,抒情的曲調處處可聞,而這些曲調,又有詩歌語言相應的演出。
本來,蔡振念一直是對語言有高度自覺的作家,在詩集的序言裡,他提到:「詩人念茲在茲的常常是如何突破語言牢籠的限制,試驗詩歌語言的各種可能。」語言的創新,從來就是詩人的挑戰,但吾人卻不可陷入語言的牢籠之中,瘂弦在〈阿壠詩論讀後札記〉裡說:「當我們說詩是語言的藝術,祇是強調語言在詩中的重要性,它並非絕對而唯一的存在。因此,永遠是內在藝術的需要來激引遣詞與造句,作家先決定要表達什麼,然後,依此選擇最妥貼的語言,是詩人創造了語言,而不是語言創造了詩人。」的確,準確與精簡是詩歌語言的不二法門,如果散文的語言是長裙,詩歌的語言就該是迷你裙,試看〈水的記憶〉一詩:
童年巷陌遺失在冬雨後
隱約夢境滴答
跌落簷霤
水窪裡夕照迴光
搬弄時間華麗的演出
夜幕下黑白的情節
掌聲潮濕
記憶如流遊走
波紋的罅隙
擺盪迴瀾後層層淡去
宛如稀釋的故事線
唯有激情串起
恍然昨日的高潮
總有倒影複印者
過往風景
陰晴流水一一記得
浮寫輕薄的傳記
要向誰傳遞呢
我漂流的一頁史詩
這首詩意象精準,語言簡約,每一行都和水的主題契合,所有意象如輻射般向水的軸心集中,如冬雨、滴答、簷霤、水窪、潮濕、波紋、迴瀾、高潮、倒影、浮寫、漂流都是不同水意象的呈現,意象雖然繁雜,但卻有輪軸將之累累繫在一起,秩序井然。在聲韻上,這首詩似押不押,韻腳稀疏分散在ㄡ、ㄧ、ㄕ之間,可見作者對新詩的閱讀效果,也有用心。瘂弦〈現代詩的省思〉曾斷言:「語言的音樂性是現代詩較弱的一環。詩離開口語的節奏太遠,就失去它流動的魅力,因此某些現代詩根本無法朗誦。世界上傑出的詩作,中國的傳統詩,同一層次的內容,愈接近音樂的愈是最好的詩。」在我看來,現代詩能夠把握音樂性,才有可能邁向成熟。
詩歌的生命在於獨特的創意,詩人艾青在〈談詩〉一文中提到:「所謂獨創性,是詩人在新的領域裡,通過新的思想感情和新的感覺而獲得新的發現。」換言之,創新是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功夫,太陽底下無鮮事,端賴詩人的慧眼看出靈光,蔡振念在〈某篇詩論的參考書目〉一詩中,將許多詩集的名稱排列組合,不看詩題,它自成一首詩人對生命質疑的抒情詩,合詩題讀來,又宛如一篇論文的書目,這應是這首詩的創意所在。
如果蔡振念這本詩集有什麼不足,那應該是在詩歌的形式上不能作更多的嘗試,法國詩人梵樂希(Paul Valery,1871—1945)認為形式之於詩人正如鋼索之於走索人,步法不論如何花俏,走索人不能離開鋼索,必須受鋼索的束縛,詩的藝術就在於受形式的約束又能變化萬端。《水的記憶》之中,形式變化太少,蔡振念詩歌的生命若要持續下去,必得勇敢的跨步走出新的形式。
(蔡振念教授教學部落 2007/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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