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特·涅斯維斯基·我會死掉 (上)

吳萬偉 譯

我會死掉。我-個人-會-死掉。好吧,我一直知道這一點,但它很遙遠,遙遠得我們同樣焦慮地承認太陽某一天太陽會消亡。但是現在結果出來了,我突然意識到,我其實真的可能死掉,而且隨時都有可能。

 這種認識促使我同時進行了兩種我討厭的體裁的寫作:回憶錄和醫療隨筆。就像我作為傳統記者討厭使用簡潔代詞一樣,我相信除非回憶錄是特別不尋常之人所寫如奧古斯丁(Augustine)或斯普林斯廷(Springsteen),否則,我看不出讓讀者閱讀回憶錄的意義何在。當然,我並不認為自己多麽了不起。事實上,令我離開學界的原因之一就是英語系引進一門撰寫回憶錄的課程,讓18歲的孩子寫回憶錄比令人尷尬生厭的人寫回憶錄更加糟糕。閱讀一位不尋常者的人生故事?當然。閱讀並沒有過什麽不得了人生的尋常故事?決不。在安裝一個最新的手機應用軟件之前,最好先閱讀一下你必須接受的條件。

 因此,我一直堅決反對撰寫回憶錄。同樣道理,我反對疾病也反對死亡。如果那聽起來有些愚蠢,你是說這個詞?如果聽起來愚蠢,那是肯定的,本文不會給各位提供什麽智慧。我對這些最常見人生體驗---疾病、瀕危、死亡的觀察太平常不過。我的結論也平淡無奇。我希望為各位提供的最好東西不過是溫和的、暫時的轉移註意力而已。

 雖然如此,我度過了不尋常的人生,我活了大半輩子,用聖經的算法是67歲。這意味著我的社交圈子幾乎都是70歲的老者。每當我們聚在一起,不可避免的談論話題就是健康或更準確地說是健康缺乏問題。有心臟問題,有血壓問題,有木工修理和置換(通常是混合型多種情況),也有心臟支架問題。我不知道支架是什麽,也不想知道。事實上,我總是無視這些樂觀的、競爭性的敘述如膝蓋骨創新、心臟起搏器冒險、血球數量競標戰爭、肌腱套敘述、物理治療描述、藥物效果對比等等,直到我忍無可忍,引導大家轉向更開心的話題如阿勒頗或美聯儲。與此同時,我也不再關註電台、電視、網絡或印刷品上的醫藥報道或更糟糕的醫藥領域的“突破”。讓我看癌癥這個詞,我就送你出門。我受不了這個話題,因為我不想與它有任何關系,我沒有興趣了解潰瘍或蒙古喉嚨唱歌或新幾內亞的國內政治等。是的,我知道我應該對任何東西甚至那些並不有趣的東西感興趣,但人們沒有足夠多的見識和時間投入到世界整體中,正如人們沒有辦法閱讀所有的文學作品一樣。

 以上所有東西當然顯示了我自己對死亡的排斥。但是,我不能將朋友的醫療問題或公開的健康布告牌與我從來沒有任何嚴重醫療問題的簡單理由聯系起來。請讓我重申一下:我從來沒有任何嚴重的醫療問題。當然,不是一切都能輕易掌控。我掉過幾顆牙齒,做過白內障手術,但這些都不值得提及,我也不願意說。曾經有人告訴我得了糖尿病,但當今美國人誰沒有呢?家人中人人都患了糖尿病,我為什麽就不能有?吃點藥就行,沒有什麽大不了。我很少考慮這些疾病,就像偶爾吃力冰激淋會頭疼一樣。幹嘛要在乎?我從來沒有在醫院裏呆過一個晚上,從來沒有因為疾病耽誤過身體活動,也沒有因病錯過一天的工作。(身患感冒照樣上班,把疾病傳染給不小心的同事。)我的身體就像後衛球員。我總是記得把鑰匙放在哪裏(還有,在哪裏停車?)當然,我年紀越來越大,但是,人人都這樣,不是嗎?我頭發掉了不少,但這怎麽暗示我會丟掉性命呢?上年紀是不可避免的自然現象,但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微妙緩慢的過程,為什麽要將其與死亡聯系在一起呢?有什麽聯系?紅杉樹是什麽?美洲杉、變形蟲永遠都在快樂地變老,我為什麽不呢?

 好吧,我的一生中一直對健康、瀕臨死亡和死亡有不成熟的想法。但是,除了偶爾牙齒脫落或者眼睛看不清外,真相是我很少感受到上年紀的跡象。當我70歲時,我真誠地希望像50歲時或者像30歲時強壯有力。否認?我否認。我有充足的證據支持我持久的可持續性。

 所有這一切都在去年晚些時候戛然而止。

 出了大麻煩,之前曾經出現過。它開始於肚子輕微的、間歇性的不舒服。這最令人奇怪;我之前從來沒有遭遇過這種狀況。當我的醫生讓我給一個希波克拉底-裏克特(Hippocratic-Richter)的數值來顯示疼痛的程度,我甚至拒絕給出。我堅持認為,那不過是在本來鐵鑄的內臟偶爾闖入的小問題。雖然如此,肚子不適仍然奇怪,但那不是我。

 但是很快,我的輕描淡寫和否認聲明就已經不再適用了。接下來幾個月,疼痛發作越來越頻繁,同時伴隨著各種各樣的血糖值變化。而且我經受了難以描述的喪失胃口和活力。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吃不完盤子裏的飯菜。不可避免地出現體重下降,而且減輕了幾十磅。最後,我在皮帶上又鉆了新扣眼,褲子尺碼也減小。我成為很多超重的熟人羨慕的對象,這意味著我的所有熟人和我再三告訴我“氣色很好。”是的,我看來更苗條了,但我感到討厭。

 因此開始了一次又一次的體檢。結腸鏡檢查、內窺鏡微創手術檢查、胸透、負荷試驗、C型(超聲)掃描、核磁共振檢查、血液分析,我說不出這些的名字,因為我在此之前盡可能對這些保持無知。我有些男子漢氣概地維持了一種被誘惑的感覺遲鈍。但是,即便如此,當我的醫生特別回避癌癥詞匯時,我懷疑他在懷疑我可能患上了某種癌癥。否則如何解釋不斷嚴重的體重下降呢?我肯定在活活把我自己吃掉。有一件事已經再清楚不過,在此情況下,我可能要死掉。

事實上,就在我的癥狀越來越惡化時,我已經相信要死了。我告訴自己,這當然是快死的人肯定會感受到的東西:就像馬克思主義國家不可阻擋地萎縮消亡。雖然我的朋友說我看起來“不怎麽好”,事實上第一次,我在洗澡間鏡子前刮臉時清晰地看到一張老人的臉。不僅是老人的臉,而且是即將離開人世者的臉。

死亡一直是令我感興趣的話題,就像我每天和總是自認為是真正的知識分子---它從來嚇不倒我。長期以來,我在思考生命結束之後的狀態,就像我出生之前的狀態那樣;兩個未知的和不可知的狀態很少值得人們去思考,就像北達科他和南達科他州,或許不是。但是,與死亡不同,臨近死亡是完全不同的東西。至少,臨近死亡尤其是持久的、長時間的疾病不僅對病人而且對於家人都是折磨。臨近死亡帶來困境,還繼續訂閱《紐約客》嗎?還制訂聚餐計劃或其他任何計劃嗎?多煩呀。但是,最糟糕的是,蹬腿死亡真的會讓你的腳趾頭很疼啊。我的意思是瀕臨死亡非常痛苦。永遠終結痛苦的前景令人恐懼和沮喪,我開始感受到痛苦了。

接著腫塊兒來了。有一天我註意到腹股溝右下方出現了腫塊兒,那是我解剖學中最珍視的部位之一。不疼,不是很敏感。啊?第二天它不見了。再過一天又回來了。如此反覆直到我再也無法忽視它的存在。就好像它不小心吞噬了一個門把手,放置在一個不恰當的位置。但是,我很清楚它是什麽。父親得的就是睪丸腫瘤,那就像樹上的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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