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蘭頓·阿姆布羅西諾·當前的懷舊情緒 (上)

吳萬偉 譯

本文談論數字媒體和社交媒體如何模糊了記憶、歷史與現實的邊界。

那是1997年末,美國經歷了全國性的懷舊危機—按照美國主要的諷刺性新聞網“洋蔥網”(the Onion)的統計,虛擬的懷舊部部長昂森·威廉姆斯(Anson Williams)警告說,“若以美國當前的懷舊消費水平持續下去不受任何限制的話,到了2005年,我們就可能徹底將過去消耗殆盡。”理由再簡單不過:“懷舊間隔”—歷史趨勢與其覆興之間的差距—一直以令人警惕的速度在縮小,如果持續縮減的話,過去和現在將合二為一,陷入龐大的“懷舊-現在圓環”或“未來化的遞歸回環”。

像往常一樣,“洋蔥網”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解釋了某些東西。

諷刺性的《洋蔥網》文章之前四年,湯姆·范登比爾特(Tom Vanderbilt)就提出了不斷萎縮的“懷舊間隔”問題,如果這個萎縮趨勢以當今驚人的速度持續,他滑稽地預測可能成真的場景:“上個月的前40名優勝者將出現在裝在盒子裏的CD片中,就像電視廣告片吟誦那樣:‘你還記得四月的情景嗎?年輕漂亮,無憂無慮,陶醉在令人開心的音樂中?’嗨,朋友,是四月搖滾嗎?打開聽聽。”

正如喬治·卡琳(George Carlin)在90年代末期所說,美國沒有現在。似乎真的如此。

可是,並不總是如此。在20世紀中期,美國人談論的都是明天。想想就在人造地球衛星開辟太空時代幾年之後,1962年風靡一時的太空家庭喜劇《摩登家族》(the Jetsons)。馬特·諾瓦克(Matt Novak)將電視漫畫置於美國未來主義黃金時代的背景下。他說“《摩登家族》是美國人能夠做出的太空時代許諾的精華。那裏面擁有我們內心渴望的一切:噴氣背包、飛翔的汽車、機器人保姆、自動人行道”。或者想想迪斯尼樂園的未來部,沃爾特·迪斯尼(Walt Disney)在1955年的題詞中描述“那是踏入未來的一步,是對即將到來的建築的預測。”


但是,所有這些在20世紀最後三十年都開始減緩下來了,安德里斯·胡賽因(Andreas Huyssen)教授在《當今的過去:都市重寫本與記憶政治》中說,“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焦點似乎從當今的未來轉向當今的過去。”事實上,這個以展望明天開始的世紀最終卻將眼光聚集在未來之外。

我們越接近新千年,時間似乎過得就越慢。當然,我們在政治、醫藥和技術的指引下在緩慢進步,但的卻漏掉了某些東西。時間給人的感覺即便不是零散的,至少受到嚴重的扭傷,尤其是在流行文化中。正如西蒙·雷諾德(Simon Reynolds)在2011年的書《懷舊狂熱》中所說,文化創造者的目光封閉在昨天就讓人覺得非常別扭。

 無論是否錯誤,到了本世紀前十年,流行文化似乎陷入困境。雷諾德說“2000年不是作為獨特的自我出現,而是一直作為從前的很多十年的大雜燴集中出現。”他認為,這個現象開始蠶食“現在作為獨特階段的身份認同和感受的自我意識。”


也就是說,非常成功的懷舊娛樂產業情結。就拿最近的重播為例,媒體產業采取重新復興和重新想象的形式如經典美劇《X檔案》、《哈啦夏令營》、《海灘救護隊》、《神奇校車》、《雙峰》、《吉爾莫女孩》、《神秘的古廟》、《恐龍戰隊》、《百戰天龍馬蓋先》。《後街男孩》(Backstreet Boys)和“漢森樂隊”(Hanson)重新巡回演出,像美國著名的兒童玩具制造商費雪(Fisher Price)的玩具電話(1960年代首次推出的)和美國著名玩具公司孩之寶(Hasbro)的菲比精靈(Furby,1998年聖誕節的熱銷玩具)等玩具再次熱銷。接著是偶像時代的電視時段—《怪奇物語》、《廣告狂人》、《古德伯格一家》、《美國諜夢》、《美國犯罪故事:公訴人對O·J·辛普森》,它們雖然沒有重拍,仍然引發我們的懷舊沖動。

當然,回顧過去的文化沒有任何新鮮之處。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回顧古典時期的希臘羅馬經典,哥特建築師回顧中世紀先輩的作品。但是,正如雷諾德所說,今天的回顧似乎完全不同,我們似乎成為人類歷史上第一個這樣的社會,“如此癡迷於剛剛過去的歷史的文化產品。”

想想非常流行的電視系列節目《我愛這十年》。該劇最初在英國構思和制作,在美國音樂電台VH1(全稱為Video Hits One)播放。第一期“我愛80年代”在2002年播放,隨後很快就有了回顧70年代和90年代的節目。有趣的是,後者首次公演是在2004年,節目探討的十年剛過去沒多久。更令人好奇的是,“我愛新千年”首次公演是在2008年,這個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還沒有結束,離新千年的結束更是早得很。

這些系列節目證明“歷史並不僅僅是過去發生之事”這句名言是真實的,它們並不怎麽有興趣來解釋歷史階段,更感興趣的是,提醒觀眾某些東西曾在特定時間存在過。啊,記得拍畫片遊戲(Pogs)不?或海綿寶寶遊戲(Nickelodeon)不?雷諾德解釋說,要點不是理解或者詢問某種時代現象,而是懷舊,是要讓觀眾說啊,這些東西出現過或真酷啊,這些東西出現過,或有時候很簡單地說,啊,這就是發生過的事。

這種看待過去的方式很有後現代色彩—不是充滿崇敬而是充滿喜感。在討論“回顧過去時尚”(retro-chic)概念時,歷史學家拉斐爾·薩繆爾(Raphael Samuel)注意到,後現代通過培養一種“超脫和諷刺的距離”的氛圍而“玩弄過去”。重新翻拍原作時,他們關心的不是歷史的準確性而是“包裝效果”。在他們看來,過去就像一個跳蚤市場,裏面充滿了可便宜購買的各種各樣的文化能指,然後在新主人渴望的背景下重新展現出來。在“我愛這十年”系列中有一種意識已經成為我們看待歷史的默認的方式:作為我們的“玩物”(薩繆爾的話),作為巨大的、不斷擴大的檔案庫,我們可從中借用和重新制造令我們喜歡的風格、口號和娛樂。

胡賽因(Huyssen)使用“記憶高潮”這個術語來描述“記憶已經成為全球大多數人的文化癡迷”這個事實。雖然該高潮存在某些不同的政治和社會理由,但最明顯的理由與我們如何記憶過去有關。胡賽因寫到,“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們無法在不涉及新媒體的巨大影響的情況下討論個體時代的或公共的記憶,因為它是所有記憶形式的載體。”

也就是說,在討論懷舊間隔最近不斷縮小時,我們不能在不討論同時發生的歷史檔案大爆炸的背景---因特網。網絡允許過去追趕上我們。我們已經感染上了雷諾德所說的“文件譫妄癥”(delirium of documentation)或哲學家雅各·德裏達(Jacques Derrida)所說的“檔案發熱癥”。德裏達說,擁有這種發熱癥就是對檔案有“熊熊燃燒的激情”。

從來不會停下來休息,一直在尋找剛剛溜走的檔案。那是跟在檔案後面跑,即使有太多的檔案,就在某些東西剛剛進來成為檔案的地方。那是擁有一種對檔案的強制性的、重復性的懷舊欲望,一種難以抑制的回歸根源的欲望,一種思鄉情緒或者回歸絕對起點的最古老根源的懷舊心理。

發熱症的確是我們要把生活的每個部分都制作成檔案的癡迷需要的恰當用詞,無論它們多麽雞毛蒜皮。雷諾德說,結果我們將檔案貶低為當下檔案(anarchive):“很少能探索的混亂不堪的數據碎片和記憶垃圾。”

我們的過去持續增加,在此過程中,它持續把現在擠出去,持續縮短本就狹窄的懷舊間隔。如果湯姆·範登比爾特認為將上個月的音樂當作經典是愚蠢的,想想各種各樣的“回到星期四”在線帖子,這些都在稱讚7天之前剛剛發生的歷史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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