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以來，美國報章一再披露，殺蟲劑二溴乙烯（ＥＤＢ）確證能致癌的消息後，引起各界一陣所謂ＥＤＢ的震憾。ＥＤＢ是美國農業界廣泛采用的殺蟲及土壤苗圃熏蒸劑。這種化學毒素滲入谷物蔬果而遺害人體健康，佛羅裏達州首先采取了禁售及撤銷含ＥＤＢ食物成品的行動，其他州郡也紛紛就調查狀況而繼之效尤，環境保護總署也公布了緊急禁用ＥＤＢ的措施。一時可謂風聲鶴唳。

其實，據報章所透露，ＥＤＢ也不是最近才發現致癌的，早在一九七五年就已證實是致癌的物質了。但因牽連到廣大工商企業界的經濟政治因素，也就一再拖延至今，讓消費大眾繼續冒著癌險。而且，遠自一九四八年起，此一毒物就已廣泛采用了。三十多年來，對農作物的汙染還是占極少部分。據環境保護總署的資料顯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ＥＤＢ年產量，是用於加入含鉛的汽油中，排出於空氣中後，由呼吸和皮膚滲入人體；而導向致癌的險途。話又說回來，ＥＤＢ並不是現代生活中唯一的化學毒素。華盛頓郵報曾有文透露，在美國普遍應用的化學物質就有六萬種之多，新產品還不斷在增加。人要逃於“毒網”恢恢，也真大不容易。而且，這個人造“毒網”，交織於自然的生命羅網中，便造成整個生態危機。

各種化學毒物滲入地下水或河流而造成水源汙染，威脅人畜生命健康的事，多年來時有所聞。在美國，著各的水源汙染案例，首先有著名的娜芙渠。整個區鎮也因汙染後果嚴重而全面封鎖，居民也擇地他遷。類似的區域性水源汙染，仍繼續在發現和發生。至於空氣因工業造成的汙染而成遺害河澤、植物、土地的酸雨問題，也是近年來環境保護政策上爭論顧慮的焦點。而且，空氣汙染也不僅是因工業促成。一九七六年：賓州軍人在費城開會時突然發生的一連串所謂“軍會死亡”案，曾經震驚全美國。後來終於發現那種無以名之不知所以的突發疾病感染，是來自現代水管裝備的空調系統中。同樣的感染，全美都有，據報載每年至少有兩萬五千個病例。這種疾病，也因為賓州事件的震撼而以“軍會”（Legion）來定名了。於是Legion Fever或Legionnaires‘Disease便成為醫學上的新名詞。

固然，水源和空氣的汙染，因顯然而速見的疾病或死亡，大大地提高了對環境保護和潔凈的要求和警覺。但人造化學毒物如前面提及的二溴乙烯（ＥＤＢ）：對土壤的汙染和對土壤生機的破壞；因而造成農產品對人體的侵害；則是長期性而又不易從消費者身上來斷論因果的。不過，日與土地為伍的農夫；卻能從耕種、收獲、畜養、貯存……，的農耕歲月裏；體驗出土地生機的興盛或衰亡，以及由此生機興衰而成的鏈鎖因果。本文要談的，就是一個美國老農的經驗和智慧。透過這樣一個老農的土智土慧，也許我們更能悟及人類生命和自然生態的微妙整體關系。而宇宙自然的生機，人類文明的轉機之間，也是無法斷分為二的。

那麼，又要從頭說起。

話說，以農業著稱的愛荷華州，一個叫格瑞理的村莊裏，住著老農拉父和他的家人。他們一家十二口共同耕作的五百英畝農田，是完全使用自然農耕法的，也就是說一種老式耕種。他們是落伍呢？還是超前？他們的經驗和體驗值得我們思索和判別。

老農的老式耕種並非由於近年來所謂“健康食物”的興起，早在一九五八年就開始了。那以前，他們也曾十分“新式”地使用化學肥料和殺蟲劑。可是，經常噴用蟲藥的結果是，一家人的健康發生了問題。家人中有的頭暈疲倦，有的皮膚發疹，也有的關節腫痛。而接觸蟲藥最多的老農自己，更有內臟躁癢的折磨。看了無數次醫生後，也毫無進展。終於，在花費大量金錢和時間，更換好幾個不同的醫生後，有一個醫生懷疑到他們生活中可能有一種經常接觸的化學媒介。這一下，靈光一現，他們想到了殺蟲劑。也想到了殺蟲劑和他們病癥之間的關連。於是，老農將原有的農田賣掉，另購新地而移居格瑞理村，開始完全用自然方法來耕作，不再用什麼撈什子殺蟲劑了，甚至化學肥料也棄而不用。開始的那幾年，他們的耕作十分辛苦，收成也比別人少得多。但是，他們一家人的健康卻大大地改觀了，原有的各種癥象都不藥而愈。他們的老式耕作就至少證明了一點：那是一種健康的農耕。年覆一年，健康的農耕終於帶來不斷的豐收。又證明了老式耕作在增強人體健康外，也一樣可以增加產量。於是，老農在作物豐收之外，又收獲到一種由土地得來的智慧。那就是：只有健康的土地才能成長健康的糧食。吃進健康糧食的人和畜，也因而有健康的生命。人和自然之間，息息相關可見。

土地是自然的一部分，土壤是由微生有機物組合構成。根據老農的體驗；化學肥料的主要作用；是在於對土地原有的機能給予一種額外的刺激和推動，因而造成額外的豐收。但幾番推動之後，土地的有機結構漸漸失卻平衡，因而野草藉機蔓生。而殺野草的化學物劑又因之問市。使用化學物殺野草的結果是使土地的負荷加重，積弱的土地，生產生命力薄弱的農作物，招致害蟲的侵臨。殺蟲劑又應運而生。各種各樣化學物劑加起來，終於會逐漸地傷土地原有的生機，以致造成最後土地的死亡。根據老農所知；不能生長農作物的僵死土地，正在逐漸地增多。

相反地，老農不使用化學物劑的結果，卻是促成土地生機的日加興旺，而使他的農作物每年都不斷地增產。既不用化肥，又不用蟲藥，老農憑什麼肥沃土地卻除蟲害呢？他用的是自然法。他認為“自然”的“取”和“給”是一種循環作用。所取是有機物質，所給便是有生命的東西。他利用動物廢料、落葉、幹草、余糧等來腐化成為肥料。種植嗅味強烈的植物花草來驅除蟲害。土壤中的蟲害則有賴蚯蚓的增殖。自然土壤中的蚯蚓易於繁殖，而使用化肥的土壤，則表土六寸以上難有蚯蚓生存，土壤蟲害也因而滋生。ＥＤＢ之用於土壤熏蒸，原因在此。而且，根據老農的經驗，健康作物的本身就可避免蟲害。因害蟲不喜歡健康作物中的高度醣份。由健康作物所生產的果蔬谷物，因所含藏的生命機能強，貯藏的時間比起用化肥生產的要高好幾倍。營養成份也同樣高好幾倍。人吃進真正的“生命”才能有健康的生命。也就是說，人種植出生命，才能收獲到生命，而土地就是這種“輪回”的活媒介。要是大地在人為的汙染下一寸一寸地死去。人也就只能收獲著一寸一寸的死亡。

要是大地一寸一寸地衰竭死亡了，人也就沒有健康的糧食來強化生命、來用健康的心智創造文明。所以。濫用、斬伐、甚至毒化土地和山林；人也就間接地踐踏扼殺著自己創造的文明。水土的保養和文明的維系間，便也可以探究得出相關的蛛絲馬跡。十九世紀美國有一個思想家名叫喬治馬希著有《人與自然》一書，認為所謂生態系統就是一切有生物和無生物在自然中的相互交織。土地也是這系統中的一環。馬希曾遍訪北非、美索不達米亞、西西裏、義大利等地的廢墟。當年這些地方都曾經是人煙稠密的文明所在。而在他遊訪之時卻只是一片荒郊。馬希觀察研究的結論是：這些地帶因環境生態的逐漸式微，以及土地的過份濫用，造成了文明的最後衰竭。而文明衰竭的過程中，人類社會的征象便是道德的淪亡和墮落。他在“人與自然”一書中，對羅馬帝國淪亡的現象，作了許多值得警剔的探索和觀察。他說：羅馬衰亡之前，山林砍伐殆盡，沃土風蝕、水源枯竭、河流幹涸而成溝渠。而帝國末年的君王，道德腐敗，心智昏庸。帝國文明於是一蹶不起。這使我忽然想到：中國歷史上先秦時代的九流中，有農家這一流。農家主張帝王也須躬耕，恐怕就是因為躬耕的行為中包括了道德的實踐。從耕作裏見出一切生態的息息相關。一個道德上不墮落的帝王，是可以仁民愛物的。千年以下，美國的馬希先生所作的觀察，便為此作了一個註腳。

如此，人世的生生不息，可以說有賴於自然的生生不息了。老子有言：“人法地”。大概就是指人要以大地為法則和歸依。對土地有所觀察、警覺、維護、保養，才不致濫用、忽視、和征伐。也因此土地才有“載物”的生機，也就是所謂“生生”。接下去才連得上“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宇宙的生態系統才得以運轉完整。從這幾句話可以看出：由人與土地最切近的關系，推到最遠的微妙天象，其間是鏈鎖性的運行和移轉。人是這鏈鎖系統中的起點，也是自然循環作用中的終點。易經中的八卦，每一卦都是一個自然現象，而占卦之人便從這些自然現象的推演變化，來看人世的吉兇和興亡。更是道盡了人生和物象間的微妙關系，從事撰寫《中國科學與文明》巨著的英國學者李約瑟，在分別中西文明性格時指出：西方人從物質中看“現實”（Reality），中國人從物質中看“關系”（Relation）。所謂生態系統，換言之，就是物與物、生命與生命、現象與現象等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哲學觀是中國古代農業社會提煉出的智慧，也是二十世紀科技造極時代中一個美國老農在躬耕中體驗出的智慧。值得感嘆的是，被“西風”吹落的中國古老文化思想，幾經飄零後，居然落入一個現代西方物理學家的科學研究中，加州柏克萊大學的物理學教授卡普拉，在他世界暢銷的《物理之道》一書中；提到中國道家哲學中的宇宙整體觀；和現代物理學的理論觀點是完全相符的。他在研究“次原子物理”見出，一切物質組成及其基本現象，都是互連、互系、互依的，不能看作是獨立的體例，只能看作是整體的促成部分。卡普拉從最基微的物理研究中，感悟到最遠大的宇宙整體，而愛荷華的老農，卻是從最根本的民生操作中，體驗出鏈環性的生命整體。今年三月，華盛頓郵報發表癌癥研究中心的防癌運動建議，為首的一項便是善取飲食。早在此以前，愛荷華老農便在一篇訪問中談到：癌癥之所以日增，基本上是個飲食因果。他認為，用化肥生產的食物營養價值弱，或者根本沒有營養，甚至還含有毒素如ＥＤＢ，因而削弱或消失了人體內具有的免疫力。因此他覺得對土地的破壞不止關連到生態的破壞，也間接促成生機病弱的人間。

所謂科技時代的危機癥象，歸根究底，不外有二，那就是“只重片面，不管整體”，“只爭瞬息，不顧千秋”。例如，科學研究傾向學院化而從事分門專業。研究殺蟲的目的達到了，其他便“幹卿底事”？現代經濟觀著重“即席價值”，工商企業便只顧迅速可獲的營利。為確保營利，肥料公司居然大批收購土地，又在必須用化肥的條件下分售或租佃。於是美國的農民們，在農業技術知識上被學院專家們牽著鼻子走，又在工商營利的壟斷下，不自主地走上了機械操作的大型工業化農耕。傳統農莊便因而崩潰破產。肯塔基州的一個乳農白利先生曾撰文大事攻擊。他說，農科專家和工商鉅子，將農人心靈和他所屬的土地硬行分了家。他認為，農耕有如藝術，農人必須將農田放在整個環境內來籌策經營，因而見出以農作物為主題的自然相互關系。工商企業導致原有農耕方式改觀後，便將農人和農田之間的整體關系摧殘了。白利先生並語重心長地下結論說：摧殘了那種整體關系，就等於摧殘了人類文明最深處的根源（註）。愛荷華的老農更作了更進一步的揭發，他認為誘導農人使用化肥等，簡直是一種剝削。他從自己耕作經驗來衡量，自然肥料的資本不及化肥的一半，而從長期來看，自然耕作所產食糧或飼料，又遠遠超過化肥所成的產量。農人的指責和攻擊也漸漸喚醒一點社會良知。最近美國教育電台就汙染和農耕問題作了整個小時的節目報導，足以對當今社會有所警惕。老農又在揭發攻擊之外不斷向其他農人示範。在他多年的示範下，農人們也漸漸覺悟而轉向自然農耕。於是老農便在不斷解答疑難、供給意見的經驗下，寫成《自然園藝和農耕》一書。他並且作驚世的預言：一九八六年以後，使用化學物劑的大型農耕，可能會在農民及消費者的覺悟和轉變下逐漸被淘汰！

一個不是科學家又不是哲學家的老農，在躬耕的真誠實踐中而心通天地，又在憂天下的仁慈心念中來立說著書，如果他的預言真有實現的一天，那他便又為後代扭轉了乾坤！

那麼，執權的政治家、濟世的經濟家、啟蒙的教育家、實證的科技家啊！假如在學識和權威之外，不能顧念人類社會的整體，不能著眼於文化歷史的千秋，就該自慚：不如老農！

（註）白利先生不時撰文談農耕現狀，集篇成冊後將有《如大地所期許》一書問世，本文所引出自華盛頓郵報一篇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