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九月的某一天，我進城有事，忽然瞥見將進入華府市區的懷特赫斯快車道右側坡地上，有一座破銅爛鐵，林林總總地堆成像垃圾般的東西。心裏不免詫異。誰知那以後，每次進城都看到那堆“垃圾”。而那堆“垃圾”；還隨著時間“成長”著，漸漸地；長成了一座像倒豎起來的大喇叭，又像拔地而起的旋風頭。湊成那個形象中越來越多的破銅爛鐵；就顯得更張狂刺目──什麼破收音機、破面包機、榨果機、打蛋器……好像那些已經死去的“生活屍骸”，又還魂而成鬼魅，對著快車道上來往的車輛，張牙舞爪，露齒裂腮。

意外地，那座“垃圾屍骸”，原來是一個雕塑家的藝術作品。在華府藝術籌劃會的讚助下建立。雕塑家利用幾條大鋼條，和“仁心”（GOOD WILL）慈善機構所捐贈的大批廢物，連綴拼湊而成。美其名曰大眾藝術，定其名曰“紛裂世界”（WORLDS APART）。這座“垃圾藝術”於十月十七日全部完成，費時一共三個半月，費力費財多少？不得而知。那以後，馳車快車道的人，稍一側目，就可看到那座“垃圾僵屍”，張著大口，要吞盡城市邊緣坡地上僅有的高遠。那能怪附近的居民，群起憤慨，聲言要砸破那座“鬼魅”？

那樣一個“夫可忍孰不可忍”的形象，又怎能稱之為藝術？有一個觀眾指著快車道的弧線、大橋下的洞拱說：橋和路都比這個龐大的垃圾怪物更具藝術性些。然而，有華府藝評家卻巧辯著：“雕塑的定義，就是空間的一種占據！”可是，橋梁、房屋、甚至垃圾桶，也一樣占據了空間，莫非皆成藝術？作成這座“垃圾藝術”的雕塑家南西魯賓自稱：“我不想多說，我的作品就是一種視覺宣言！”

什麼視覺宣言（VISUAL STATEMENT）？也許，宣言了現代文明善於制造垃圾的可悲可怖？世界上又有那一種成型成態的東西，不可成為視覺宣言？房屋宣其言為“居”，橋梁宣其言為“越”，車輛宣其言為“通”……問題是，怎樣才能稱為藝術？

藝術是人類生活中心靈上的基本需求，我們的現代生活已經夠緊張、粗冷、匆迫了。我們需要的是一種可以啟發舒徐、溫婉、悠揚的東西。我們的現代人生本就夠瑣碎、變動、短促了，我們需要的是一種可以見出完好、恒常、和久遠的東西，總和這些品質的是“美”，表現這些品質的才是“藝術”。

那座“垃圾”不是藝術！而屬於垃圾的終還歸垃圾。

十二月中有一天，馳車快車道上，再度向坡地側目時，但見那個“喇叭”大口已傾倒一邊，合成了一個大“扁嘴”。不久那堆垃圾就要被全部拆除銷毀了，明年春天來到時，那一度被霸占摧殘的坡地上，又會再度長滿野花野草，那是宇宙自然創造的東西，即非藝術，也是生命，非垃圾可比！而人心中若對春天有所盼望時，文明所制造的就不只是垃圾，那麼，“垃圾宣言”，自當拉倒作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