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沈香屑第二爐香(四)

木槿樹下面,枝枝葉葉,不多的空隙裏,生著各種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黃色,紫色,深粉紅——火山的涎沫。還有一種背對背開的並蒂蓮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黃的斑紋。在這些花木之間,又有無數的昆蟲,蠕蠕地爬動,唧唧地叫喚著,再加上銀色的小四腳蛇,閣閣作響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寧的龐大而不徹底的寂靜。忽然水泥路上一陣腳步響,一個人踏著拖鞋,拍搭拍搭地往下狂奔,後面又追來了一個人,叫道:“愫細!愫細!”愫細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著一只腳,一溜溜下一大截子路,在鐵欄桿轉彎的地方,人趕上了鞋,給鞋子一絆,她急忙抱住了欄桿,身子往下一挫,就不見了。羅傑嚇呆了,站住了腳,站了一會,方才繼續跑下去。到了轉彎的地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盡頭,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他一陣陣地冒汗,把一套條紋布的睡衣,全濕透了。他站在一棵樹底下,身邊就是一個自來水井,水潺潺地往地道裏流。他明知道井裏再也淹不死人,還是忍不住要彎下腰向井裏張望,月光照得裏面雪亮,分明藏不了人。這一定是一個夢——一個噩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裏站了多少時候。他聽見馬路上有人說著話,走上山來了,是兩個中國學生。他們知道舍監今天才結婚,沒有人管束他們,所以玩得這麼晚才回宿舍來。羅傑連忙一閃,閃在陰影裏,讓他們走過;如果他讓他們看見了,他們一定詫異得很,加上許多推測,沸沸揚揚地傳說開去。他向來是小心謹慎愛惜名譽的一個人。他們走過了,他怕後面還有比他們回來得更晚的。因此他也就悄悄跟著上來,回到他自己的屋子裏去了。華南大學的學生,並不是個個都利用舍監疏防的機會出去跳舞的。有一個醫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喚摩興德拉,正在那裏孜孜對不起——你必得幫我的忙!”一面說,一面朝他奔了過來。摩興德拉慌得連爬帶跌離了床。他床上吊著圓頂珠羅紗蚊帳,愫細一把揪住了那帳子,順勢把它扭了幾扭,絞得和石柱一般結實;她就昏沈沈地抱住了這柱子。究竟帳子是懸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這一壓,她就跟著帳子一同左右地搖擺著。摩興德拉紮煞著兩只手望著她。他雖然沒有去參加今天舍監的婚禮,卻也認得愫細,她和他們的舍監的羅曼史是學生們普遍的談話資料,他們的訂婚照片也在《南中國日報》上登載過。摩興德拉戰戰兢兢地問道:“你——你是安白登太太麼?”這一句話,愫細聽了,異常刺耳。她哪裏禁得住思前想後一下,早已嚎啕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蹬腳,腳上只有一只金緞拖鞋。那一只光著的腳劃破了許多處,全是血跡子。她這一鬧,便驚動了左鄰右舍,大批的學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地擁到摩興德拉的房門口來。一開門,只見屋裏暗暗的,只有書桌底下一只手電筒的光,橫射出來,照亮了一個女人的輕紗睡衣裏面兩只粉嘟嘟的玉腿,在擂鼓一般跳動。離她三尺來遠,站著摩興德拉的兩條黑腿,又瘦又長,踏在姜黃色的皮拖鞋裏。門口越發人聲嘈雜起來,有一個人問道:“摩興德拉,我們可以進來麼?”摩興德拉越急越張口結舌的,答不出話來。有一個學生伸手撚開了電燈,摩興德拉如同見了親人一般,向他們這邊飛跑過來,叫道:“你們看,這是怎麼一回事?安白登太太……”有人笑道:“怎麼一回事?我們正要問你呢!”摩興德拉急得要動武道:“怎麼要問我?你——你不要血口噴人!”旁邊有一個人勸住了他道:“又沒有說你什麼。”摩興德拉把手插在頭發裏一陣搔,恨恨道:“這不是鬧著玩的!你們說話沒有分寸不要緊,我的畢業文憑也許要生問題!我念書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進來了,進來了就哭!”眾人聽了,面面相覷。內中有一個提議道:“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兒去了?我們去把他找來。”愫細聽了,臉也青了,把牙一咬,頓腳道:“誰敢去找他?”沒有人回答。她又提高了喉嚨尖叫道:“誰敢去找他?”大家沈默了一會,有一個學生說道:“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諒我們不知道裏面的細情,不曉得應該怎麼樣處置……”愫細把臉埋在帳子裏,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我求你們不要問我……我求你們!但是,你們得答應我別去找他。我不願意見他;我受不了。他是個畜生!”眾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聲。他們都是年青的人,眼看著這麼一個美麗而悲哀的女孩子,一個個心酸起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去端了一只椅子來,勸道:“您先坐下來歇歇!”愫細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興德拉的帳子上,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軟,椅子坐不穩,竟溜到地上去,雙膝跪在地上。眾學生商議道:“這時候幾點鐘了?……橫豎天也快要亮了,我們可以去把校長請來,或是請教務主任。”摩興德拉只求卸責,忙道:“我們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們見怪。”愫細伸出一只萎頓的手來,擺了一擺,止住了他們;良久,她才掙出了一句話道:“我要回家!”摩興德拉追問道:“您家裏電話號碼是幾號?要打電話叫人來接麼?”愫細搖頭拭淚道:“方才我就打算回去的,我預備下山去打電話,或是叫一輛車子。後來,我又想:不,我不能夠……我母親……為了我……累了這些天……這時好容易忙定了,我還不讓她休息一晚?……我可憐的母親,我將怎樣告訴她呢?”有一個學生嘴快,接上去問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細銳叫道:“不要提起他的名字!”一個架著玳瑁框眼鏡的文科學生冷冷地嘆了一口氣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檢點。我早覺得安白登這個人太規矩了,恐怕要發生變態心理。”有幾個年紀小些的男孩子們,七嘴八舌地查問,被幾個大的攆出去了,說他們不夠資格與聞這種事。一個足球健將叉著腰,義憤填胸地道:“安白登太太,我們陪您見校長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腳!”大家哄然道:“這種人,也配做我們的教授,也配做我們的舍監!”一齊慫恿著愫細,立時就要去找校長。還是那文科學生心細,說道:“半夜三更的,把老頭子喊醒了,他縱然礙在女太太面上,不好意思發脾氣,決不會怎樣的熱心幫忙。我看還是再待幾個鐘頭,安白登太太可以在這屋裏休息一下,摩興德拉到我那屋子裏去睡好了。”那體育健將皺著眉毛,向他耳語道:“讓她一個人在這裏,不大妥當;看她那樣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們不能給她一個機會尋短見。”那文科學生便向愫細道:“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們留四五個人在這屋裏照顧您,也給您壯壯膽。”愫細低聲道:“謝謝你們,請不要為了我費事。”學生們又商議了一會,把愫細安置在一張藤椅子上,他們公推了四個人,連摩興德拉在內,胡亂靠在床上,睡了幾個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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