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媚自從女兒出嫁後,一天到晚嘴裏不停地說話。她說:“老劉,我們什麽時候旅遊去。近一點,到杭州去。我穿上那件紫紅色連衣裙。我還有一雙紫紅的皮鞋和裙子相配。”

老劉想,我跟你不相配。我穿什麽衣服?你光想著你自已,把我放在什麽地方?

崔家媚又說:“老劉,我們去拍一套結婚紀念照。一樓的林阿姨跟她的老頭子也去拍了,林阿姨拍得像三十幾歲的人,又年輕又漂亮。”

老劉決定不再把話悶在肚子裏,他說:“那林阿姨的老頭子拍得怎麽樣?我看不會好的。”

崔家媚沈默了一刻,決定把話朝另一個方向引:“好了。我們不說這些了。今天晚上我們到路口的飯店吃晚飯。”

老劉說:“我不去。飯店裏的飯菜油膩,我不愛吃。我吃了要倒胃口。我本來就有病,你想害死我呀?”

“晚上我不想燒飯,你不去的話,家裏沒飯吃。你餓死吧。”

“我寧願餓死。”老劉說了這句話以後,連忙跑到陽台上,坐到他那把老藤椅上。還好,崔家媚沒有跟過來繼續勸導他。他聽見女人“悉悉”地穿了什麽衣服,把大門關上走了。他拍著心口,長吐了一口氣。他是怕女人的,有各種理由。他的女人健旺得可怕,他希望女人把他晾在一邊不要多管,那怕她在外面找男人,一個也好,兩個也好……但是他恰恰不能如願。女人要做賢妻良母,講到外面去,誰也不會說她是借此與丈夫對抗。

老劉不知不覺地歪在藤椅上睡著了。睡了一覺,醒過來已是天黑。他拿起電話給女兒打了一個電話,女兒剛在那頭說了一個“餵”字,他就激動得渾身一顫,馬上耳目清涼。“乖女兒,好寶貝。你在做什麽呢?”那頭說:“爸爸,我跟王小弟在沙發上打架。他擰我屁股,我就擰他的臉蛋。他擰我的臉蛋,我就抓他的褲襠。”老劉一個勁地說:“好好好。你做得好。只有你過得好,我就高興了。”那頭又說:“爸爸,我給你唱兩句……只要你過得比我好,過得比我好……”老劉聽見樓梯上有腳步聲由遠而近,馬上打斷女兒:“好聽好聽。乖女兒以後再給你爸爸唱吧。你跟王小弟好好打架,把他打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他在劉海香“咯咯”嬌笑中擱下電話,而後聽見腳步聲朝樓上去了。

他心不在焉地給自已弄泡飯吃,他喜歡女兒,因為女兒像他,心思是淺顯的。現在,他嘴裏嚼著飯粒,食不下咽,心裏悲哀著。因為他回想起來,他和崔家媚從來沒有像小孩子一樣打打鬧鬧。那麽當初他喜歡崔家媚什麽呢?他想起來了,當初他喜歡她走路的樣子,路上沒有一個女子像她那樣走路的。他跟在他後面,入迷地看著她的臀部像水波一樣扭動,假裝只是到前面的一個什麽地方去。忽然她回頭,嘴角邊上出現一個米粒大小的酒窩,原來她笑了。

他那時候就不相信她是個老實安穩的女人,但是她從來沒有犯過錯……從來沒犯過錯就是老實安穩的女人嗎?

樓梯上再次傳來鞋跟敲地的“篤篤”聲,他聽出來,這次是崔家媚的腳步聲。聽見腳步聲,他忽然有嚎啕大哭的欲望,好不容易抑制住了。他扔掉碗,趕快睡到床上去,從枕頭下面掏出他的詩詞舊作,作獨自陶醉狀。

崔家媚進裏屋來了。“哎呀,你睡啦?”她說,“我也想睡啦。”她今天與平時不一樣,略有興奮,眼珠子不時斜睨一下。老劉發現,她並不對他斜睨。家裏的桌子啊床啊什麽的,她不時斜睨一下,自已對自已撒撒嬌。

她把購物袋拎到衛生間去,出來時,已經洗好了澡,穿著新買的睡裙,身上灑了香水,盤在腦後的發髻松下來披在肩上。她的頭發真多,她的頭發也很黑。看她的頭發,就知道她是一個茁壯的女人。

老劉歪在床上假裝快要睡著了,他從眼角裏望出去,看見她端坐在梳妝鏡前,一動不動。他以為她在看自已的面容,悄悄地把頭探過一點去,沒想到四目相對,被她逮了個正著。他悻悻地咳嗽了一聲。

崔家媚對著鏡子說:“我知道你沒睡。”然後她就走過來坐到床邊了,手裏還端了一杯水,“我買了一種藥。你聽話,好好地把藥吃下去。”老劉坐起來問:“你想幹什麽?我不吃。我吃了也不行。”崔家媚說:“誰說你不行?我從來就沒有說你不行。你是裝出來的,你想逼我到外面去找男人。告訴你,我這輩子只想有你一個男人,因為我愛你。”她慢悠悠地把腿放到床上,伸出一條手臂摟住男人的脖子,把嘴唇送到男人的臉上。她噓噓的出氣聲讓老劉想起遙遠的一個夢境:一個孩子獨自在森林裏逃命,後面有一頭猛虎窮追不舍。突然猛虎把孩子撲倒在地,就像女人這樣噓噓地吹著氣……算命的告訴孩子的父母,這個夢說,孩子將來要掌重印。

這孩子長大以後能詩善文,風流成性。沒有掌什麽重印,而是當了一名教書匠。現今病著,與他美貌健旺的妻子在床上勾心鬥角。

“我真的不行。”他無力地說。

“不行就吃藥。”

“我不吃藥。”

 “吃吧。聽話,啊?你吃下去,我們一起讀讀你寫的詩。我那時候就是被你的詩迷住的……我想也沒想,就嫁給了你。你是知道的,本來我要嫁給一個將軍的兒子的,我媽和我奶奶兩個人把我夾在當中,一左一右地罵我……我一點也不知道,會過今天這種生活。但是我不後悔,你只要對我好一點,我心裏就感激不盡了。”崔家媚冷靜地把一粒藥丸放進他的嘴裏,用水送了下去。

老劉恐怖地看見,崔家媚也吃了一粒什麽藥。

 

 

過了一些日子,老劉得了中風。

他有許多病:腦血栓、動脈硬化、心臟病、高血壓……

一個人能得這麽多的病,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老劉得了病以後,家裏的氣氛更怪異了。老劉認為,以他的年齡,得一種病就綽綽有余。他之所以得了這麽多的病,完全是多年來心情郁悶,家庭生活不愉快所致。崔家媚認為,他完全可以不得這麽多的病,之所以得這麽多的病,是因為他存心與她過不去。就像他的陽萎,一開始並沒有這個毛病,但是他總是無精打采被動應付,漸漸地就不好了。最後徹底不行。對於女兒劉海香,兩個人也心照不宣:你喜歡,我不喜歡。你不喜歡,我更喜歡。

老劉中風以後,心情恬靜起來,他覺得自已已不可能被女人利用了。所以,他與崔家媚能平心靜氣地說話解悶兒了。就這樣,兩個人,一個躺在床上,一個坐在梳妝台邊,和風細雨地交談,完全是一幅夫妻行樂圖。

崔家媚悠悠地問:“是不是?你是不是要把我朝絕地裏推?你也沒好下場,你一直應付我,所以你自已也完了。”她其實並不是真的埋怨老劉,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已,像在自說自話。

老劉接著崔家媚的話茬說:“我確實被動應付,不想幹。所以漸漸地不行了,現在徹底不行了。你怎麽給我吃藥都不行了。你不相信的話,可以再試試。”

崔家媚冷冷地說:“你很高興是不是?你高興得太早了,我還活在你面前呢。”

老劉說:“我看你也不比我好過。我幫不了你的忙。”

崔家媚對著鏡子輕輕一笑,竟是不置可否。

白天,崔家媚出去進行她的各種消遣,老劉就一個人呆在家裏,慢慢地把自已挪到陽台上,東瞧西望,或者在老藤椅上睡一小覺,在崔家媚回來之前,他會從陽台上把自已迅速挪回床上。因為他討厭看見他女人走路的樣子,他在崔家媚走進來之前,會沖著將開的屋門大叫一聲:“騷。”

然後他就閉目裝睡。他把他的鼾聲處理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長長短短,動靜得當,可說是十分完美。即使崔家媚走過來看他,他也一點不含糊地完美下去。他閉著眼睛,一絲不拘地處理他的鼾聲,仿佛看見女人無奈而憤恨的樣子。他心裏愉快得要飄起來。

騷!

但別人不說崔家媚騷。

左鄰右舍都很同情她,有幾個不上班的女人看不過她這麽寂寞,一商量,從此下午就到她家裏打麻將了。

四個女人一邊打麻將一邊說著互相憐惜的話兒,老劉躺在床上,感覺到自己已死,她們給他守著靈。

她們真的給他守靈時,也會這樣一邊打著麻將一邊說著話吧?

老劉仿佛看見自已的靈魂從喉嚨裏擠出來,飄到天花板上,像一只大水母一樣從天花板上飄至客廳。那些女人面目模糊,她們說話的聲音像蜜蜂一樣“嗡嗡”地。她們經常把頭靠得很近,看起來快要粘到一起合為一體了。突然她們站起來,老劉的靈魂一驚,水母連滾帶爬地從天花板上落回老劉的身上。

“她們走了?”老劉問走進房裏的崔家媚,“我剛才睡著了。可我睡著了還聽見你們說了些什麽話?她們對你說,你真不容易啊!家裏的裏裏外外都是你打點,現在又多了一個半癱子。”

崔家媚說:“你記錯了,這些話是昨天說的。她們今天說,你跟一個半癱子活到那一天才是盡頭。明天她們又會說別的話……你知道的,她們會說些什麽。”

老劉想了一想,突然咧開嘴放聲大哭。他一直想這麽大哭,想得都快要發瘋了,想了多少年,終於哭出來了。他哭了幾聲,滿臉是淚的,又大笑了。

痛哭真好啊!

就在這一天的夜裏,老劉發病了。他向空中舞著雙手,喉嚨裏發出“呃呃”的聲音,只有進氣沒有出氣的樣子。“藥,藥,藥。”他連叫三聲,崔家媚聞聲坐起來拉開了燈,伸手就到床邊的抽屜裏掏出了藥瓶。老劉此時非常恐懼,需要呼喚一些什麽。於是他直著喉嚨叫:“海香,海香……”海香這個名字伴著一股嘶嘶的聲音冒出來,像迸裂的水管裏噴出的爛樹葉子。崔家媚問:“你說什麽?”老劉艱難地向她斜過一只眼睛,不屈不饒地喚:“海……海……海……香……”

崔家媚拿著藥的手堅定地停在空中。

不過是一分鐘的模樣,老劉就喘完了。她看著自已和手,希望它會顫抖起來,但是她的手比她的腦子還無動於衷。

她突然知道了,這麽多年來,她的冷靜並不是冷靜,她只是麻木。她麻木到了極點,殺了一個人,並不覺得害怕,也不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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