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這一場艱苦卓絕的婚姻結束了。代價是老劉的一條殘命。誰也不會對老劉的死亡發生懷疑,事實是,即使誰發生懷疑了,也不會說出口。誰都看見了,崔家媚是怎樣活的,這樣活著,大家心裏難受。大家也都看見了,崔家媚在火葬廠裏是怎麽表現的:在此之前,她一直冷冷的,木木的。待到老劉的遺體推向火化爐時,她一頭撞到了墻上,沒等大家反應過來,她拚足了力氣又是一頭撞到了墻上。人家說,那聲音就像一只裝滿了水的木桶從半空裏掉到地上。

她這一撞,許多女人立時哭了。

事隔很久,很多女人回想起來還會傷心,可見她當時那一撞。傷心的含義,人家的與她的不盡相同但殊途同歸。女人的命運啊!

她至始至終沒有哭。

只有一個人對老劉的死表示懷疑——你猜對了,是劉海香。劉海香的兒子兩歲了。兒子叫王愛劉。劉海香為父親的死哭得肝腸寸斷,一邊哭一邊叫喊:“以後沒有人歡喜我了呀……以後再也沒有人歡喜我了呀……我不想活了呀……”

她哭喊得有點離譜,於是王小弟把她扶到一邊,狠狠地在她的屁股上擰了幾把,這才止住了哭喊。

兩個人從火葬廠回到家。劉海香軟軟地躺倒在沙發上,對王小弟說:“王小弟,你給我報仇。”王小弟嚇了一跳:“報什麽仇?”劉海香說:“你想,我爸犯那個病,只要藥一到嘴,就沒事了。你想,我爸為什麽會死,就是藥沒有到嘴。他犯病的時候,又是誰在他的身邊?”王小弟說:“真是這樣的話,死了就死了。你爸也該死了。他活著你媽就沒有好日子過。”

劉海香大哭大喊起來:

“王小弟,你偏心。你愛我媽,你想吃我媽的豆腐。”

王小弟說:“你再胡說,小心我請你吃耳光。”

劉海香由哭喊變為哭泣。

王小弟怒氣未消地說:“過去有過什麽事都休提,你要是想惹事生非,我真的揍你。揍死你,怕不怕?”

劉海香說:“怕,怕。”

王小弟把老婆教訓了一通,心裏很高興,說:“你搞不過我,認命吧。一個家庭像我們這樣子,就太平了。現在,你起來洗洗,我去燒飯。你想吃什麽?我知道你最喜歡吃海鮮。我到菜場阿彭那裏去看看有沒有好的鴉片魚。這東西貴是貴了一點。我記得去年還看不見這東西。我多買一條,明天你去拿給你媽吃……想開點吧,你就剩下媽了。她到底是你的親媽。”

王小弟說完就走了。

劉海香爬起來,一邊洗臉,一邊流淚,所以總也洗不完。她不是個固執的女人,她想王小弟說得對,死了爸爸,只剩下媽了。如果媽死了,她就一個也沒有了,就是個沒爹沒媽的孩子。

她給崔家媚打了一個電話,說:“媽,媽哎!我明天下班後過來看看你。”

崔家媚在那頭堅決地說:“我不要你過來看。”

“王小弟給你去買鴉片魚了。”

“你們吃。我不要。”

劉海香又哭起來。她小心而內疚地哭。爹死了才知道關心娘,難怪娘拒絕。

第二天晚上,劉海香還是去了娘家。崔家媚給她開了門,她驚奇地發現,僅僅是一天的工夫,這個家就變成了一個人的家。她爸爸的照片,日常用的東西全不見了。床上,換了新的枕頭、被套、被單。陽台上的老藤椅也不見了。家裏又多了許多盆栽的茉莉花。劉海香回想當她出嫁以後,媽也是立刻把三個人的家變成了兩個人的家。

劉海香心裏為爸爸傷心著,家裏變成這個樣子,她不知道朝什麽地方落坐。

崔家媚客氣地對女兒說:“你坐。”她神清氣爽,看不出勞累了一天的樣子,她從來就是要強的,不輕易哭,不輕易笑,不輕易開放她的內心。她一生的破綻也只在走路時才表露出來。看著脆弱的女兒猶豫地落坐,她心裏嘆著氣,有些似愁非愁的感覺,好像想起了遙遠的時候,一些特殊的場景……特殊的氣味……讓她走向毀滅的入口標志。

她不想讓任何人靠近她,包括女兒。

“你來做啥呢?”她看也不看女兒。

劉海香在凳子上不安地欠欠屁股,氣氛詭異,讓人害怕——比王小弟要打她時害怕多了。她害怕時就想打哈欠。她控制住了,咽了一口口水,把自已的身體坐直,擺出一副認真聽話的姿勢。她想聽母親說下去,這世界老是在搖晃著變化,今天不知道明天。她想好了,回去一定要問問王小弟這是怎麽一回事。

她的母親說:“以後不要多來。我喜歡一個人呆著。”她冷冷地看住女兒的臉說:“告訴你,我要懺悔。”

劉海香剎那間瞪大了眼睛,明白了。她驚恐地看見她的母親先是面無表情,後來好像朝她笑了一笑。

 

2003年3月3日完成

《猛虎》手記:

一、近年來寫作呈現理想主義傾向,我喜歡這種傾向,願意把這種傾向作為我寫作的主張,或者說是理由。這一篇卻一點也沒有這方面的傾向。我為什麽寫這些血腥,因為我覺得我根本無法回避這些東西。這是不能被筆理想化的一部分,恰恰這部分中人性中最原始和最真實的,它始終以不屈服的姿態存在於我的思考中。

二、這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一個女人殺了一個男人。我們日常的生活中一定經常存在這種事情,因為我們許多人一生中總有一些時候懷疑某一個人是被另一個人害死了。問題不在這裏,我感興趣的是:每個人都曾經有過一樣美好的理想,卻無法回避地對抗著。這是人生中最殘酷的內容。

三、在對抗中,人人都是猛虎,但每個人又都是那麽容易受到明的或暗的傷害。男人和女人比較,女人在傷害中並不比男人更情緒化。但女人更易結仇。所以,崔家媚最後會對女兒暗示一點東西。那也是本能的一種報覆行為。在作品中處理男女關系,應按照作品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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