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司馬和一夥年青人在一起,一邊玩牌一邊聽他們說女人的事。他們都願意說邢無雙,說她怎麽心高氣傲,回了多少門好親事,拒絕的理由從來只有一個,嫌人家不牢靠。而且,從來只說一句,不再說第二句。司馬驚奇地瞪大眼睛,想起一個女孩,一個走進屋子裏的女孩。他模模糊糊地覺得這女孩似乎和他有一些關系,這種感覺讓他勇氣倍增。他說:“你們都說這個人難靠近,我怎麽覺得不是這麽回事呢?”別人哄笑一聲。司馬從口袋裏摸出票子,甩到桌子上。笑著說:“跟你們賭這些,同意不同意?我要是贏了,邢無雙就是我的人,你們誰也不要去動她。輸了,我與她沒緣。”

結果司馬贏了。他收回自已和錢,把別人下的註也揣在口袋裏。他很高興,今天他有了老婆了。他吹著口哨揚長而去。

這時候,邢無雙正在河邊洗衣服。一個小夥子從岸上走過去,幸災樂禍地叫:“邢無雙,司馬跟人打賭,把你贏回去做老婆啦。你不要洗衣服啦,回去收拾收拾,看有多少私房錢,準備跟他跑吧!”

邢無雙慢慢地站起來,站在那兒,哭了。她想,該要準備嫁妝了。春夏秋冬,四條被子是要的。臉盆、腳盆、熱水瓶也是要的。至於別的,該是男方置辦,但是他父母雙亡,恐怕他辦不周全,那也不能責怪他的。

這樣一件不相幹的賭博,邢無雙完全可以不認帳。她想都沒想,就把自已交給了司馬。她究竟感受到了多少宿命的力量,別人是不知道的。

 

他們結婚的時候,我們都去了。人很多,熱鬧。我們看到的新娘新郎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新娘坐在裏屋,背靠著墻,墻上貼了一張大眼睛女孩的畫像,臉蛋紅紅的。新娘的臉也是紅的。後來,那張畫像上掉了一只釘子。喝了許多酒的新郎拿了圖書釘進來,努力了幾次也沒把畫釘好。圍了一圈的人看熱鬧,新郎不害臊,新娘的臉卻越來越紅。後來就聽見有人問新娘:“你幾歲了?”新娘老老實實地回答:“二十一。”

又有人嘀咕:司馬好福氣啊!

 

以後就不斷地聽見人說,司馬怎麽怎麽好福氣。結婚以後的司馬,生活一如以往。他看上去比過去更加無憂無慮,更加任意妄為。又聽人家說,他把美貌的邢無雙作了賭註。這一次,他的手氣差到了極點,把老婆輸掉了。真是的,他怎麽把老婆贏回來的,又怎麽把老婆輸出去。

邢無雙什麽態度呢?

她一句話都沒有,收拾了幾件替換衣服,抱著剛出生的兒子就住到人家家裏去了。人家合家大小驚得嘖嘖稱奇。

第二天,司馬又把她贏了回去。她抱著兒子回去的路上,還買了一把掃帚、一把大蒜。

 

如此過了三、四年,這兩個人的生活,看上去和別人家一樣,沒有什麽不安靜的地方。司馬還是一如既往地好賭,除了這件事,這家人家好像沒有別的毛病,一切正常。

 

又過了三、四年,突然有一個消息,說是“上山下鄉”的那群倒黴鬼可以回原來居住的地方。後來,大批大批下放的人開始返城。我們一家回去了,唐叔叔吃了官司,他的老婆拖兒帶小地也回去了,司馬叔叔一個人回到了家鄉——邢無雙沒說回也沒說不回,只對他說:“你先回罷。我等等再說。”他就一個人回了。邢無雙的姐妹對她說,讓司馬一個人回城,是一件危險的事。邢無雙說,如果危險,那就讓危險過了再說。姐妹問她,過不了呢?邢無雙說,那就是我和他的命。命裏只有這幾年夫妻。

司馬一離開老婆,就像風箏斷了線。邢無雙也不對他提什麽要求,只是寫信告訴他,冬天要穿什麽,夏天要吃什麽。等等。對此,司馬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承,回信時鬥大的字只有一張。

終於有一天,司馬認認真真地給邢無雙寫信了。大意是講,他對不起老婆,這麽好的老婆,他卻不能安心。他找了另外一個女人,一個適合他的女人。希望無雙能原諒他,並和他解除婚約。

邢無雙看了信以後,就坐在床邊上發呆。她對自已說:你哭啊!哭了心裏就舒服了。終究沒有哭出來。她和司馬的兒子大呼小叫地在院子裏撒潑,這是個健康的孩子,像他父親一樣不會掩飾自已的情緒。無雙微笑了一聲,恍惚間就像有了兩個兒子……好了,她坐下來認認真真地給司馬回信,她告訴他,夫妻情分盡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她雖然是小地方的女人,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再說她老早就看出,他對她心裏不滿意。所以,她不馬上跟他回江南。她在等著,等著事情朝好的方面或者壞的方面發展。現在,她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雙方什麽時候辦理手續都行。

寫完信以後,她慢慢地把自已移到被子裏,把自已從頭到腳捂了個結實。有一句話她沒敢寫:這一輩子,我能做的最偉大的事,就是原諒你。

不寫的原因只有一個:她不想給司馬壓力。

 

司馬回來了。他的新繩子走在他的前面。新繩子是個上海女人,上海女人戴著紅毛線帽子,圍了白色兔皮圍巾,穿著黑呢大衣,大衣下面露出兩條光腿。車站裏看門的老王對著她猛叫一聲:“這是什麽東西?”上海女人笑嘻嘻地向他回過頭:“什麽東西?人。跟你一樣的人嘛。你以為阿拉聽不懂是嗎?阿拉懂好幾國語言,你這句話是小意思啦。勿相信?再說幾句讓阿拉翻譯翻譯。保險叫你目瞪口呆。”

司馬大笑。而後,他掏出香煙,在車站裏面一根一根地撒。他不時地看看他的繩子,露出一副又愛又怕的樣子。老王抽著司馬的香煙,忍不住又說了一句:“女人還是騷的好啊!”

上海女人沒反應——沒聽懂。

這是個星期天,陽光溫暖,幾乎稱得上是明媚了,這在冬天是不多見的。無雙上午打掃屋子,她知道有女客要來,就準備了新的毛巾。中午到菜市場去,熟悉的女營業員問:“客人要來呀?”又問:“心裏怎麽樣?”無雙說:“今天太陽暖洋洋地像春天,心裏還行。”

在竈台上忙忙碌碌地燒,突然一個小孩在門口一晃,說:“姨,我媽叫我告訴你,他們到了,在車站裏跟人羅嗦呢。”

無雙慌忙站起來,心裏面仿佛被一樣尖銳的東西輕輕地,有克制地,劃了一下,足夠疼,又讓她有忍住的余地。她從頭到腳地給自已整理了一下,就朝車站小跑著去了。她看見了司馬,也看見了上海女人,兩個人依偎著,一臉輕松地走出車站了。太陽在他們身後不遠的地方照著,他們偎得很緊,陽光穿不透他們。陽光像一層糖霜一樣撒在兩個人的周邊,也像糖霜那樣毛絨絨的。

她禁不住兩眼淚花。

 

在這之前,我們就聽說了上海女人的一些事。首先她是個風流的女人,有一些讓人看不慣的地方,譬如她說話的聲音太嬌,腰肢也太會扭,會四下裏拋眼風。她不會持家,沒事就要上館子。會喝酒,會抽煙,會跳舞,會花錢。笑起來的聲音很響,頭朝後仰著,響到極處,突然斷了聲,就朝後面不管誰的身上一倒,過後再爬起來,繼續笑。

其次,她沒什麽修養,經常傷害到別人。

譬如這一次,她到無雙的家裏做客,一進門她就對司馬說:“啊呀,這是你的兒子吧?長得真像你。她給你生一個,我給你生兩個,好不好?”

打擂台嗎?

她是在吃無雙的醋了,這是很奇怪的。不僅奇怪,還不合情理。所以邢無雙呆乎乎地楞了,想把道理想明白。

想不明白。

但是她有足夠的寬容去容納別人。

吃飯。四個人:無雙、上海女人、司馬、無雙和司馬的兒子。無雙安靜地給客人挾菜,她看開了,就像對待老朋友一樣。

“吃啊吃啊!我燒得不好。”她客氣道。

司馬放下筷子,真誠地說:“無雙,你燒的每一道菜都好吃。我很久沒吃到這麽好吃的菜了。”

上海女人咳了一聲,提醒男人。

無雙回答:“那你們以後經常回來吃。”

司馬看看無雙,滿腹歉疚地挾起一筷子菜,送到無雙碗裏。上海女人又是一聲咳嗽。

司馬看著碗裏的菜笑了,上海女人“乒”地擱下飯碗,一轉身躲進了邢無雙的臥房。誰都看得出來她受委屈了,心裏不開心。她進去之後,還把房門關上了。於是司馬對無雙無可奈何地微笑,跟著過去,輕輕地拍門,把眼睛對著門縫張望裏面的動靜。上海女人在裏面說:“我勿要嘛。“司馬在外面回答:“要嘛”。上海女人在裏面跺腳:“你死開嘛。”司馬說:“我不死開嘛。”

無雙就想:這是怎麽回事?這可是我的家。一個這麽張致小氣,一個卻憐惜有加。她慢慢地咽著飯菜,耳朵裏聽著那一對人隔門鬧騰,有點食不甘味的意思。無意識地,她偏過頭去,在墻上掛的一面小鏡子裏照了一下。兒子說:“媽你比她漂亮。”無雙說:“漂亮不漂亮都好。”兒子說:“你賢惠。”無雙說:“賢惠不賢惠都好。”兒子說:“那有什麽不好的?”無雙說:“什麽都好。”

 

月亮升起來了,坐在屋子裏感覺到冷了。司馬已經成功地把上海女人哄了出來,大家繼續吃飯,無雙不再客氣著讓菜,也不說話。一時氣氛冷冷地。外面不斷傳來結冰的聲音:“咯,咯”。是的,寒冷是一頭很小很小的動物,它啃嚙地面的聲音就是這樣:咯,咯。無雙想起有一年的大年初一,她坐在司馬的邊上,聽了一夜這樣的聲音。

吃好飯,上海女人搶著把飯碗洗了。無雙也不推辭。她覺得這個女人不壞,並不像人家傳說的那麽壞。她甚至還有點可愛。

兒子出去了一趟,這時候回來了,說:“大舅二舅三舅問,你們吃飯吃好了沒有?吃好的話,請他們住招待所,或者住王老四家,他家裏有一間空屋子,願意讓他們住一晚上。”

上海女人佯怒道:“小鬼頭,你們他們的。告訴你大舅二舅三舅,我跟你媽住,叫你爸爸住王老四家。”

 

有一件事要肯定的;這兩個女人之間不存在敵意。我們的邢無雙是個豁達的女人,上海女人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們也知道了。現在,只有兩個人了,她們都不想掩飾對對方的好奇心。需要說明的是:上海女人無意道歉,無雙也不想責備什麽。

她們開始說話。

“他老說你好呢。所以我一定要來看看你,到底是怎麽個好法,讓我學習學習。”上海女人說。

無雙暗暗地笑了。她知道這個上海女人不會說謊。

“他真的讓你來?”無雙有些感嘆。換了她的話,知道男人不會讓她去,她就閉口不提了。

“他不讓我來?我跟他鬧啊!反正我們兩個人,鬧了又好,好了又鬧。我不怕鬧僵。有一次我鬧急了,跟我的前夫回去一個月,把他急得要跳黃埔江。”

無雙“噢”了一聲。這個上海女人身上有一股香水味道,讓她昏沈沈地想睡。

 

“你真的想給他生兩個?”無雙問。

“騙騙他。我才不想生呢。生一個夠麻煩了,還生兩個呢。最好一個都沒有。”上海女人說。

“你老是騙他?”無雙想說,她從來就不曾騙過司馬。

“是的,我老騙他。我對他,哄嚇騙,想怎麽就怎麽。男人喜歡這樣呢。”上海女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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