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看現代小說就舒暢多了。那裏頭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驚悚,怪異,完全不合邏輯,突然發出的一聲尖叫……很像二十世紀。我理解的現代性全在這裏了:外表很平靜,可是突然間一個倉促的小動作;走路時掉過頭去,偷偷吐一下舌頭;趁人不註意的時候,偷偷摸一下自己的身體,自得其樂……完全是下意識的小動作,倉促,煩惱,無聊,可這是二十世紀的骨骼,它潛藏在我們每個人的血肉裏,一不小心就會露出來。

我讀現代小說,完全是心領神會的。像被人說中了一段隱秘,那裏頭的彎拐抹腳處,被分析得清清楚楚——那真是可怕的,可是可怕之余,也覺得欣喜和放松。

我第一次讀卡夫卡是在1990年,讀的是短篇《判決》。在此之前,沒有人告訴我什麽是現代小說,我也不知道卡夫卡是誰。我僅是把它當做短篇來讀的。讀完後,久久說不出話來,只是驚訝。我於其中發現了小說的另一個空間,廣闊的,具有新鮮刺激的質地,就像一道豁口,隱隱露出曖昧的光亮來,然而這光亮是我熟悉的,也讓我害怕。

從1994年始,我計劃系統地讀一些書,借以補血充氣;我父親去新華書店買來許多外國名著,大多是古典作品,《珍妮姑娘》,《湯姆叔叔的小屋》……然而看了也就看了,沒留下太深印象。當讀到《百年孤獨》時,反應則完全不同。我是一氣呵成讀下去的,從晚上讀到淩晨。到了深夜,我合上書,舍不得再讀了。三番五次地躺下去,再爬起來,到底忍心把它讀完。

我的文學趣味是偏狹的,然而也是自發的。自此以後,我打消了系統讀書論。我不想勉強自己。好書是讀不完的,好的東西它在那兒,就如一道風景,它是我們生存的一部分背景。我們看見了,它才是;如果看不見,它就不是。也有一種時候,我們視而不見,那沒辦法。就如某類美女,長得很合分寸,瓜子臉,櫻桃小嘴柳葉眉……我知道她長得美,可是不艷羨,也不驚訝。古典名著總讓我想起這一類的美女。

我的龐大的讀書計劃暫時告一段落,我是惋惜的。我知道自己是貧血的,偏食,但不多嘴。就這麽任性地一天天地瘦下去。迄今為止,我的常讀書仍是有限的,紅樓,水滸,張愛玲和蕭紅……後來又加入了杜拉斯,還有另外一些人,總之,名單會越來越多,然而適合我的書還在那兒,從來、也將永遠在那兒,有的我已經碰見了,有的正待發掘。這是先天決定的,我無法更改。

我計劃將來出一本讀書筆記,記下我讀小說的某一瞬間的頓悟和感動。此外,也想讀些人物傳記和史書,比如明史,現代史——但首先得文字風趣,少學究氣;如有可能,我甚至想放下手邊的寫作,抽出一段時間來重溫《詩經》和《史記》,還有明清小品文,唐詩床詞以及香艷的《牡丹亭》。——讀書於我,拋棄功利性的一面,主要還是為了趣味,追求文字給予身心的熨貼和撫慰。我不想拿它當工具書來讀。現在的我,已經沒有了虛榮心。

從前讀書是有虛榮心的。初中讀《拿破侖傳》,高二讀《叔本華傳》和郁達夫的《沈淪》,只因為它們於我的同齡人來說,還是相當陌生的名字。

我像做賊一樣偷讀課外書,上課時讀,回家關上房門讀。有一次我母親推門進來,我砰地一聲把書扔進抽屜。她把書找出來,把它撕成兩截。我哭了,後來把書粘起來,還掉。隔了一些時日,舊病重發,又開始偷讀。其實那時讀的不全是文學書,我後來走上文學路與這段時期也沒有關系。老師來家訪,告訴我父母我如何不聽話,上課時讀《射雕英雄傳》,聽不進批評,木著臉,還揚著脖子。

這是早些年的事了。到了1987年,我高一,開始讀瓊瑤和三毛,這兩位都是流行作家,現在看來,誰也不比誰更文藝性。可是我當時喜歡三毛,以為她是文學,我希望有一天能做成她那樣的作家,留著長發,把臉遮蓋起來,單露出大大的眼睛,盤腿坐在地毯上。瓊瑤的小說也迷得不行,一本接一本地看,哭得一塌糊塗。

到了1988年,一旦面臨文理分科,我責無旁貸地選擇文科。我的作文已經很好了,文筆流暢,喜用一些冷僻詞,寫起散文和敘事文尤其得心應手。作文常常被老師當作範文演讀。我的語言老師姓夏,1988年剛從師大畢業,一個帥小夥子,敏感,清高,善解人意,總之,有著文人的一切習性。

他給我們帶來了新思潮,抱怨小城的閉塞和種種陋習,課時45分鐘,他用一半時間來講不相幹的事:他的大學生活,他所接受的文明和教化,很多我從未聽過的國外文人學者的名字,以及他們的著作。我想,這於我是有益的。

教務主任有時會來察看各班級的上課情況。夏老師說,他要是來了,你們咳嗽一聲。果然,有一次教務主任來了,後排的同學看見了,大聲咳嗽。夏老師向我們做了個鬼臉說,好,現在我們開始上課。

他課上得真是好,口才也好。他與我們打成一片,常常心血來潮帶我們去郊遊。他說,作文不是坐在教室裏寫出來的,得首先觀察。就有調皮的男生說道,現在就帶我們去觀察吧。他想了想,笑道,你們分批出去,兩人一輛自行車,不要大聲喧嘩,要是有人問起了,就說是自習課,出去買紙筆。

他就像我們的兄長。常有學生纏著他點評班裏的女生。點到我時,他略沈吟一下,笑著搖了搖頭,不置可否。我聽了這一幕,也是不置可否。我是如此沈默,單調,讓人無話可說。而作文裏透露出的氣息,他比誰都清楚。一個處於青春期的姑娘,敏感,心思細密而豐盛。——不說也罷。

有低年級的學生要看我的作文,他從六十多本作文簿裏隨手拽出我的。我不知道我後來的寫作,是否與他的這一隨手拽出有關聯,然而我表示感激。他曾給了溫暖和信心。

我們很少交談。然而我知道他是不羈的,他厭惡小城,常常渴望逃離。有一段時間,他突然失蹤了,據說逃課去了新疆。後來不聲不響回來了。他很快就結了婚,這是1989年,他25歲。他鐵定心滯留在自己的小城,做中學語文老師。

很多年後,他成了我妹妹的班主任。有一天他踱到她身旁說,某某是你的姐姐吧?長得很像的,她作文很好。我聽了,也只是不介意地笑著。我想我是傷感的,十年過去了,這中間經過漫長的成長,變化。物是人非。

對於他的回憶,是與我的寫作有關的,他是我隱隱的背景。青春,狂想,夏日炎炎的1988和1989。一個喜歡皺眉頭的姑娘,安靜,生澀,然而天生有顆狂野的心。她想出人頭地,唔,做個作家會怎麽樣呢?——偶爾,她會這麽想。(愛思想網站 2006-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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