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是在中央火車站。我自紐約州阿迪朗達克斯山中外祖母家前往波士頓附近鱈魚岬母親租下的小別墅,我曾寫信給父親說我將在紐約換車,大約有一個半小時的停留,問他我們是否可以一塊兒吃個午餐。他秘書回信說,正午時分他會在車站的詢問臺前等我,十二點整我見他自人潮中擠了過來。我對他很陌生——三年前母親跟他離了婚,此後我就不曾與他在一起過——但是我一看見他,我就覺得他是我父親,我的血與肉,我的未來與我的末日。我早就知道,長大了我總會跟他差不了多少;我總得在他的界限中規劃自己的活動。他是個高大、相貌英俊的男人,能再見到他,我真是無比的高興。他拍了我後背一下,跟我握了手。
 
“嗨,查理,”他說:“嗨,孩子。我很想帶你到我的俱樂部去,可是那在六十幾街,而你要是得趕早班車的話,我看我們只好在這附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了。”
 
他的手臂摟住了我,我像母親嗅玫瑰般地嗅了嗅父親。那是一股合了威士忌、刮臉後用的香精、鞋油、羊毛與成熟男性特有臭味的味道。我盼望有人看見我們父子在一起。我期望有人能給我們照一張相。我要給我們的相聚留個記錄。我們出了車站,走到巷弄裏的一家餐館。時辰還早,裏頭沒有客人。吧臺調酒的正跟一個送貨的年輕人吵嘴,廚房門口有個穿紅外衣、很老很老的侍者。我們坐下身來,父親扯著嗓門呼喚侍者。
 
“夥計!”他又是法文,又是意大利語地吼著:“侍者!酒保!嗨,你!”他的大聲喧囂在空空的餐館裏,顯得很格格不入。
 
“能不能給點兒服務呵!”他嚷道。
 
“快點,快點!”說著,他拍了拍手掌。這才引起了侍者的註意,他慢吞吞地朝我們餐桌蹭了過來。“你是朝我拍掌的嗎?”他問道。
 
“別急,幹嘛火氣那麽大,冷靜點,”父親說:“如果不過分——如果沒有太超越你的職責之外,我們想要兩杯吉蔔森馬丁尼酒(譯註)。”
 
“我不喜歡人家朝我拍掌。”
 
侍者說。
 
“那我該把我的哨子帶來,”父親說:“我有只哨子只有老夥計的耳朵聽得見。好了,把你那個小本子跟小鉛筆拿出來,看看這麽點兒事弄不弄得清楚:兩杯吉蔔森馬丁尼。跟我復誦一遍:兩杯吉蔔森馬丁尼酒。”
 
“我想你們最好到別家去吧。”
 
侍者沈著地說。
 
“這,”父親說:“是我一輩子聽到的最了不起的主意了。走,查理,誰稀罕這個鬼地方。”
 
我隨著父親出了那家餐館,進入了另一家。這次他沒有那麽狂囂了。我們的酒叫來了,他盤問我有關棒球賽的點點滴滴。之後,他用餐刀敲著空酒杯的邊緣又嚷了起來:“夥計!侍者!嗨,你,能不能麻煩你再給我們兩杯同樣的。”
 
“這孩子幾歲了?”侍者問道。
 
“這,”父親說:“幹你個屁事。”
 
“對不起,先生,”侍者說:“我不能再賣酒給這個孩子了。”
 
“喔?這我倒要告訴你個大新聞,”父親說:“非常有意思的大新聞。你們這兒可不是紐約惟一的餐館。街口剛開了一家。走吧,查理。”
 
他付了賬,我跟著他走出那家餐館,又進了另一家。這家的侍者都穿粉紅色的上裝,像打獵時穿的那種,墻上也掛了很多馬具。我們坐定之後,父親又開始吼了:“獵犬大頭目!呼呼,呀呼,反正那一套嘛。我們想叫點用馬鐙型杯子裝的飲料。也就是,兩杯吉蔔森馬丁尼。”
 
“兩杯吉蔔森馬丁尼嗎?”侍者笑著問道。
 
“媽的,你早知道我要什麽,”父親火大的說:“我要兩杯吉蔔森馬丁尼,快點了。偉大的大英帝國好像東西都走了樣了。反正我的公爵朋友是這麽說的。我們看看英國是怎樣調酒的。”
 
“這裏不是英國。”
 
侍者說。
 
“別跟我鬥嘴,”父親說:“照我說的去作就得了。”
 
“我只是認為你或許想知道自己置身何處而已。”
 
侍者說。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父親說:“冒失無禮的庸人。走,查理。”
 
我們換的第四家是意大利餐館。
 
“夥計,”父親用意大利語說:“勞駕,來兩杯美國式的雞尾酒。烈點,要烈點的。多放點杜松子酒,少加點苦艾酒。”
 
“我不懂意大利話。”
 
侍者說。
 
“哼,少來這套,”父親說:“你懂意大利話,你他媽的也知道你懂。”
 
他又用意大利話說:“來兩杯美國雞尾酒。馬上來!”侍者走開之後去跟大班講話,大班來到我們桌旁說:“對不起,這張餐桌已經有人訂下了。”
 
“好吧,”父親說:“給我們換一張吧。”
 
“所有的桌子都給客人訂光了。”
 
大班說。
 
“我懂了,”父親說:“你是不要作我們的生意。是不是?好呵,去你的。去你媽的。我們走,查理。”
 
“我得趕車了。”
 
我說。
 
“對不起,兒子,”父親說:“我真的很抱歉。”
 
他的手臂緊緊地摟住了我。
 
“我送你回車站去。要是有時間我就帶你去俱樂部了。”
 
“沒關系的,爹。”
 
我說。
 
“我去給你買份報紙,”他說:“我買份報紙給你在車上看。”
 
他走到一個書報攤說:“仁慈的先生,能否勞駕賜給我一份你們那種混賬、該死、一毛錢的晚報?”報販不理他,轉身瞪視著一本雜誌的封面。
 
“我的請求太過分了嗎,仁慈的先生?”父親說:“請求你賣給我一份你們那種可恥的黃色新聞報,太過分了嗎?”
 
“我得走了,爹,”我說:“要來不及了。”
 
“嘿,等一等嘛,兒子,”他說:“等幾秒鐘就好。我要逗逗這個家夥。”
 
“再見,爹,”說著,我走下了梯階,上了火車,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父親。

(譯註):以一小粒洋蔥替代綠橄欖的馬丁尼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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