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時間:2001年9月17日下午3:00
地點:北大中文系(五院)會議室
主講人簡介: 顧彬, Wolfgang Kubin, 德國波恩大學漢學系主任.
1945年生於德國策勒(Celle)。1966年在明斯特大學學習神學,1968-1973年改讀漢學,兼修德國語言文學、哲學和日本學。1973年在波鴻大學獲博士學位。1974-1975年在北京語言學院學習。1981年在柏林自由大學通過論文答辯,獲得漢學教授資格。1985年為波恩大學東方語言系中文教授。
現職: 波恩大學東方語言系中文專業主任、教授。
漢學代表作: 博士論文:研究杜牧的抒情詩;教授論文是已經譯成中文的《中國人的自然觀》
目前研究: 主編《袖珍漢學》(Mini-Sinoca),主持多卷本《魯迅選集》的翻譯工作,正在寫作九卷本《中國文學史》。
講座內容:
同學們,對不起,我今天看起來很累,因為我上午在清華大學講了兩個小時的課。他們習慣聽課,不喜歡提問所以就讓我講了90分鐘。
我今天講的是東西方互相了解的可能性。我以前講過從“異”來看兩種不同的文化,兩個不同的人,現在我卻從了解和理解的角度來看兩國關系、文化、友誼、愛情和對話。這個從“異”到“誼”的轉變說明我對“理解”是很樂觀的。
昨天我和朋友聚會,這些朋友大多是中國的作家、藝術家,大家談到上星期二美國發生的事件時都感到很悲傷。但是有人卻說:“砸得美,砸得好!美國不是也炸了中國的大使館嗎?”據有人調查,百分之五十的中國人對這個事件持幸災樂禍的態度。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們互相了解的可能性就不存在了。美國不能炸中國大使館,美國不應該打死三個中國人;但同樣的,中國人也不應該對美國所遭遇的恐怖事件采取幸災樂禍的態度。如果恐怖分子到上海、北京轟炸呢?美國人是不是也會說中國活該呢?如果各個國家都對別國發生災難慶幸不已的話,那這個世界就沒有意義了。但是我對東西方之間的理解表示樂觀,我認為互相了解的可能性仍是很大的。
首先我想談幾個具體的問題,是幾個聽起來很可笑的例子。
1974年我第一次到中國學習漢語,從1974年到現在我都聽到在中國人之間有這樣一種說法:“外國人不了解中國。”但是在德國如果我們說外國人不了解德國或者具體一點說中國人不了解德國的話,住在德國的中國人會非常不高興。
我研究、翻譯中國文學,我經常和中國作家見面。他們絕大多數不會說外語,他們要靠漢學家介紹他們的作品才能在國外過日子。可是有一本文學雜志98年冬發表了一篇文章,這篇文章的作者采訪了一些作家,問他們“你是否重視漢學家對作品的評價?”結果作家回答說“我就像對待初中生那樣對待那些對我的作品評頭論足的漢學家,他們只有小學生的水平卻享受教授的待遇。”說這個話的作家是和我認識的,我這時候才知道我原來只是一個小學生。如果一個德國學者在公開場合說這樣的話一定會受到批判。97年我參加了一個文學座談會,有一位荷蘭的漢學家做了發言,他的中文水平很高,所做的報告也很精彩。這位荷蘭漢學家報告結束之後有一位中國學者站起來說:“對一個外國人來說你講得不錯。”
中國有一所大學邀請我做報告,課後有老師邀請我遊泳。我們一起到了校內遊泳池,就在下水之前一位師傅對我說:“外國人不能遊。”我問他有這樣的規定嗎?他說:“有但沒有寫出來。”我說既然不能讓我遊,為什麽剛才又給我打票呢?他說:“你應該知道有些規定在中國是不公開的。”如果中國人在德國遇到這樣的情況一定會遊行,而德國的領導一定會因此而下台。但我不怪這個師傅。晚上中國朋友和我一起吃飯,來了另一個教授,我們就把白天的遭遇跟他講了,原以為他會說些打抱不平的話,沒想到他卻說:“你應該知道外國人有時候很臟、很覆雜。”這就說明我很臟、很覆雜。在德國如果有教授說這樣的話,他一定沒什麽前途,可以退休了。
85年我把Said的《東方主義》介紹給中國。還有另外一些人也在介紹這本書,主要是從美國回來的中國人。有一次德國召開了Said思想的座談會,會上有人就用Said思想攻擊外國漢學家,包括德國漢學家。他說我們這些漢學家沒有去過中國,根本不了解中國。《東方主義》很有意思,但是很遺憾這個中國人只看了Said一本書,卻沒有讀過他的《文明和帝國主義》,Said在這本書裏面說:“我們都有共同的歷史,所以我們應該坐在一起談過去的歷史。”
二戰後長大的德國人都會後悔我們父輩所犯的罪,所以我們不想老說我們反對帝國主義、殖民主義。這個帝國主義、殖民主義跟我有什麽關系?難道我必須每天早上碰到一個中國人就說:“我們有罪,我們後悔、後悔、後悔……”?我們大家的歷史是共同的,我們應該坐在一起談。現在很多中國人非法到歐洲,我們為他們找房子、捐款、捐衣服等等,從這個角度說我們的歷史也是共同的。
如果我真的沒有上過中國人的課、不會說漢語、和中國人只有文本的關系,那麽Said的話也可以用來批判中國學者由於經濟原因搞日爾曼研究的也很少甚至從未去過德國。但是我不會因此批判這些搞日爾曼研究的是在胡說八道。
中國學者說德國學者在創造自己的德國,那麽我們也可以說中國學者在創造自己的德國。中國由於一些政治和歷史的原因很多學者在搞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在看19世紀我們根本不看的德國文學,很多名字我們都不知道,很多書我們也不看。所以中國學者創造了他們的德國文學。Said《東方主義》這本書很危險,所以他在自己的第二本書裏說不用像我這樣來理解東西文化。
接著我要談兩個重要的問題。
我認識的中國朋友都喜歡把西方和中國分開來談。一個中國作家對我說:“你是你,我是我;你是德國,我是中國。”我不喜歡“西方”這個概念,我不知道它是什麽。我是德國,我是歐洲。西方包括日本和美國,日本和我們不一樣,美國和德國的關系又是也很覆雜。我們對他們的政策有很多不讚同的地方,尤其是小布什上台後有很多政策是錯誤的。德國每天都有中國的消息,而在美國關於中國的消息就很少。同樣的,在美國報道德國的消息的也很少。他們的思想方式和我們不同。很多歐洲國家從未參加過殖民主義活動。歐洲人特別會批判自己和自己的歷史。我希望我的中國朋友不要從壞處看我們,有時應該從我們所表現的批判精神方面看我們。
“中國”的概念我也不喜歡。你們的歷史和我們一樣長或者更長一些。從瓷器看,你們的歷史有一萬年,而我們的歷史只有五千年。每一個時期的中國是不一樣的,所以我不能用唐的思想介紹周。介紹某一時期的中國就像介紹完全不同的中國。
中國是西方的一部分,西方是中國的一部分,所以不應該分開。中國從13世紀開始影響德國。沒有中國就沒有紙、羅盤、印刷和火藥。可以說沒有中國就沒有啟蒙運動。所以是中國在幫助歐洲,中國是歐洲的一部分。由於馬克主義運動在中國的興起,你們比我們還了解馬克思。沒有馬克思就沒有新中國,所以我們的歷史也是你們歷史的一部分。
我下面講第二個大問題。這個問題我自己沒辦法解決所以要請你們思考。如果一個中國人說“外國人不了解中國”,他的意思是“請你們外國人了解中國人”嗎?我會請一個中國人了解德國嗎?肯定不會。有少數中國學者認為我們研究中國時應該從中國的角度看中國,用中國人的眼光來看中國。我想問的是:會這樣嗎?能做到嗎?我沒有辦法變成一個中國人,我也不會要求一個來德國的中國人用德國人的眼光來看德國。他應該從他的角度來了解德國,這樣了解就會變得很豐富。
我研究唐朝時不會變成一個唐人,中國人研究唐朝時也不能回到唐朝去和唐人對話。我們根本沒有辦法我們只能把歷史放在當代生活上看它是什麽樣的。如果一個人要求別人從它的角度看問題,那麽這兩個人還會有什麽對話呢?還能有什麽發展呢?
我還要談三個部分:
(一)、我們研究對話中的對象是固定的嗎?
(二)、我們的了解和研究對象是分不開的。我們和這個對象會一輩子見面,每天見識、見識。我很高興中國的文化、哲學、文學等都很深奧,我可以一輩子了解。
(三)、伽達默爾(德國著名哲學家、西方闡釋學最重要的代表:Hans-Georg Gadamer)說我們所以的了解是一種解釋,它來自語言。研究對象、了解本身都和語言分不開。因為語言、了解在變,所以研究對象也會變。
了解是一個過程,今天的了解明天可能沒用,只得重新了解。中國老師對我說書店有十種譯成現代漢語的論語。如果只有一種的話,十個學校為什麽還有十種書?如果只有一個孔子我們也不會看,因為太笨了。了解無止境,也許還會錯,但它幫助我們反思,我們在了解時創造對象。
外國人不了解中國,好像處在誤解中。誤解是好的,不是壞的。有時很有意思,它能豐富我們對文化的了解,豐富我們的發展。伽達默爾說過:“偏見、成見、誤解聽起來都是不好的。”在德文和英文中誤解都是表示“判斷前”的意思。所以我們沒有辦法避免誤解,如果我們能避免的話說明我們沒有社會、家族,說明我們不是人。
如果有誤解我可以和別人談,一位德國哲學家說過:“兩個人在一起,真理就開始。”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可以胡說八道,但和另一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就會變得小心,你若是胡說八道別人肯定會問你:“根據呢?”
美國文學家Prund喜歡漢字,他對漢字的解釋有時就是胡說八道的,比如“莫”字,他認為下面是一個人,中間是太陽,上面是草,他對這個字的解釋就是“a man comes down from the grass and the sun”。雖然他對漢字的解釋未必正確,但他卻通過對漢字的解釋解釋建立了完全新的文學流派:imaginism。
闡釋學認為有誤解文化才會發展,但文化發展還需要其他一些條件。闡釋學特別是伽達默爾主張對話的作用。了解需要三個基本條件:1,接觸、見面;2,對話;3、平等。其中最重要的是對話。通過對話才知道別人是怎麽了解自己的,同時能了解別人和我有什麽不一樣,我和別人有什麽不一樣,總之,通過別人更了解自己。
伽達默爾有一個說法,我思考了四十年還不清楚是什麽意思,英文叫hermeneutik circle。Circle這個詞我開始解釋為“圓規”,但覺得意思不通,後來我請教一個中德翻譯家,他說是循環的意思。這樣我就通過中文來了解德文。
對不起,由於我今天很累,所以就講到這裏,非常感謝大家來聽我的講座。(愛思想網站 2001-09-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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