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問:請談談你的鄉建歷程。
野夫:鄉建是一個很大的工程,或者是很大的話題。每個人選擇適合自己的點,去做一個突破。隨著時代的變化,鄉建的內容肯定需要一個新的轉變。我也到河北定縣考察過,我不受任何組織委托和基金支持,只是出於個人實踐,因而只能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具體到我在四川羅江所作的事,值得說的大概有兩件:一個是鄉村民主實驗,第二是新的鄉村戲劇實驗。
雖然精神承繼的是晏陽初梁漱溟等民國知識分子的傳統,卻遠非那些偉大的人,一生去致力於某一件事。我缺乏那種奉獻和犧牲精神,本質上是一個江湖散人,願意做各種社會實驗。對這個社會進步或轉型有好處的,我就去做一下。我認為這也是有意義的,至少成就我自己的經歷,成就我的調研文章,生命和生活也因此變得有一些意思。
問:鄉建如何處理好與權力的關系,這構成鄉建過程中的困擾,你對此怎麼看?
野夫:中共治理後的中國,所謂鄉建,一直是由黨委政府主導的運動式的事業。比如土改、四清和社教等,也算官方意義上的鄉建。從現在來看,它更多的是對傳統鄉村格局和美俗的破壞。破中沒有立,於是留下今日鄉村的諸般惡果。近年來開始的新農村建設和城鄉統籌等等,客觀上說是有些物資生活改善的,但也多有停留於形式,甚至權貴資本下鄉,變相掠奪土地。本質上說,官方從無興趣把鄉建這樣的大事,讓民間NGO或個體志願者插手。即便是慈善或者公益性的鄉建,地方上也多抱持警惕態度。那麼,個體要想開展此類工作,必須得到某地一些開明官員的支持,沒有這種默許、理解和配合,基本上難以進行。面對這一僵化體制的時候,你必須有足夠的坦誠和氣度,需要讓他們理解——你沒有任何不良企圖,你僅僅想為社會聊盡微薄。
問:晏陽初和梁漱溟等鄉建派人物,對現在的鄉建還有意義嗎?
野夫:那肯定是有意義的,那是一種標高。這些偉人被批判之後,關註鄉建的當代中國知識分子日漸稀少。在民國年間,這些大知識分子從事這種苦差事,從精神價值上講,他們是永遠的豐碑。中國的問題,其實還是教育農民和改造農村的問題。近代化也好,現代化也好,鄉村還是那個鄉村,似乎幾百年不變。
問:還有一個觀點認為,鄉建之所以發生,是因為知識分子在城市中受到挫折,在心理上出現了向農村回流的趨勢。是這樣嗎?
野夫:我沒看到這種大面積的轉向。我們要把上山下鄉的國家動員和近年來的什麼大學生村官排除在外,因為它不屬於真正的自願鄉建。在改革開放30多年以來,確實有一批人在走進鄉村、建設鄉村,但將他們放在整個知識分子大背景下考量,可謂寥若晨星。現在有幾個考進城的大學生,還願回到故鄉效力鄉梓的?
問:那如果由此給鄉建定一個精神內涵,你覺得是什麼?
野夫:真正關心民族命運的知識分子,還是應該腳踩大地。即使體制轉型突然來臨,鄉村建設依然是一個遙遠的命題。農民那些被摧毀的精神生活和道德生活,其重建仍然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鄉建的精神內涵,應該是對社會對民族的真正終極關懷,而不僅是對政治的興趣。
問:你認為道德重建是鄉建的任務嗎?
野夫:我認為這是鄉建必須要擔負的,鄉村道德體系的重建才是真正的目標。而不僅是去鄉村建設一個公廁啊一個垃圾站之類。
問:你不認為鄉建是一種潮流,對嗎?
野夫:我希望它逐漸形成,但眼前它沒有形成潮流。村官也好,或者選調生也好,並非主動回去參加鄉村建設,他們回去只是為了進入公務員系統的一個權宜之計。
問:那鄉建是否構成社會運動的一種類型?
野夫:如果能興起一種運動的話,當然可以這樣相看。問題是,這種社會運動在體制內是無心發動的,而民間人士做這個事又近乎踩雷。對我個人來說,鄉建只是一種社會實驗,如果真想這個事對整個社會和民族有促進,還是需要有一個大規模的運動。
問:鄉建出現一些不同類型,你認為能回應目前三農出現的問題嗎?
野夫:這些人物做的每一件事情,好比是各有各的刀法,都有他們的好處。比如說茅於軾先生的小額貸款,對農村就不僅僅是經濟扶持,巨大的意義還是培養誠信,涉及到信用重建。
問:也就金融的背後是道德重建?
野夫:那是。因為僅僅是扶貧性質的鄉建,救不了中國的鄉村。
問:如果把民主作為鄉建的一個前提,是否意味著鄉建的前景並不樂觀?
野夫:於私下而言,確實不能無視這種悲觀的成分。但是在公開的媒體報道中,我還是願意鼓勵和號召各種人回到鄉村做這個事情。民主一直也是政府的口號,社會的進步最終還是會實現這一前提的。也因此,我對鄉建依舊保持樂觀。
問:你怎樣看待鄉建人士與當地人的隔閡問題呢?
野夫:我舉一個例子——1905年,英國傳教士伯格理來到貴州石門坎,以今天情形看,石門坎還是嚴酷的貧困地區。一個外國人語言不通,有宗教和文化差異,面對的還不是漢族人,而是更落後的一支苗族。傳教士辦了學校,發明了苗文,直到現在還在被老百姓自覺使用。他在當地修造了遊泳池,傳播衛生概念;建造了足球場,帶去了各種文明風氣……當時他為什麼和老百姓沒有隔閡呢?為什麼一百年後,我們本族人到鄉村,還有隔閡呢?這到底從何說起呢?
問:那是否說,鄉建人士還是需要一種類似於宗教式情懷,才能將鄉建道路走下去?
野夫:那當然。不是宗教人士,但要有宗教情懷,也就是要有殉道精神。假如我是這樣的人,在鄉村認定做一件事,那就一直做下去,像那些傳教士死在那裏一樣,始終做下去。必須把這個當做一件崇高的事業看,做完後,可以將其當作“生命就沒白來”的一件事來看待。給你帶來榮譽,同時帶來有價值和趣味的生存。很遺憾,我缺乏這種精神。
問:有人說鄉建是一種美好的烏托邦,你同意嗎?
野夫:我不這樣認為。中國城鄉差別是一個極大的現實,不管是哪個朝代和哪個政黨,這些問題都是需要解決的。政府提出的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也是一種鄉建,是政府鄉建或國家鄉建。部分地方政府搞的城鄉統籌,也屬於此列,也都有它們的成效。不過,其成效中的很大部門只是表面的,把路兩邊的房屋粉刷成一樣,這種可叫做“穿靴戴帽”的鄉建。
問:大陸鄉建,會援引台灣經驗嗎,你對此怎麼看?
野夫:台灣在50年代就實現縣級選舉,選舉實驗伴隨著鄉建運動,是一起發生的。
問:一些台灣人士對大陸鄉建運動評價較低,有道理嗎?
野夫:我認為現在搞的這些還稱不上是鄉建“運動”,眼前的還不具備“運動”這個條件。頂多算一批有識之士的單項實驗。
問:那如果把社運理解為理念的宣導,那鄉建可以算其中一支嗎?
那這個可以有。現在至少有許多人在關註這個話題,在或多或少地身體力行這個事業。但像我這樣的,都不可以稱作是常年的堅持者,只是這裏試試,那裏玩玩,做的是實驗的活。實驗即便成功一點,自己也無力把它拷貝到別處。而真正意義上的鄉建或社運,是必須可以覆制到各地的。我做的更多是近似於實驗室的事情,我不是永遠紮根在一個地方的那種聖徒,我也不會把自己打扮成那樣。
問:這不是你的謙虛?
野夫:真的不是。我幾乎從不在微博上談論這個話題,這是第一次接受對此事的訪談,更多時候我只是一個寫作者。在鄉村建設上,我把自己定位為一個實驗者——就是在實驗室裏摸索一個配方,但我並不去開工廠生產這個配方,將其當做一生的事業。就像看看氧加什麼磷加什麼能讓它燃燒,再告訴別人。我就是一個熱衷社會實驗和生命體驗的人。
問:作為一個實驗者,對鄉建有什麼建議?
野夫:在定縣,有很多青年在堅持,包括湖南等省也有許多鄉建圈子。中國還是有一批人關註和做這個事情,我倒是特別希望他們能引導一批青年到農村去,重返故鄉也好,重返他鄉也好,腳踏實地地做一些事,鄉下有很多事情是可為的。但現在是獨生子女多,青年是否願意到寂寞的生活中,艱苦的鄉下,這是很難的。
問:理想中的鄉建是什麼樣子?
野夫:理想中的鄉建不僅是改變鄉村物質生活和經濟面貌——但這也是需要的——更重要的是,恢覆和發展鄉村的道統。這裏的道統不止是封建道德,還要結合現在的普世價值——這是傳統道德中缺失的,比如公正、法治、人權等。當然,我個人也認為傳統宗法也有它的部分價值。
問:那就是鄉建不存在標準答案?
野夫:凡是對鄉土中國有益的建設,無論物質層面還是精神層面,皆可謂鄉建。
問:那你對鄉建是悲觀還是樂觀?
野夫:就整個制度進化來講,鄉建還是可以樂觀的。制度的遞進是早晚的事情,中國不可能永遠無望。我不認為表面的繁榮可以取代一切,社會和制度改良是相隨的。有人說:有什麼樣的民眾就有什麼樣的體制,鄉建要從民眾開始;另一方面,有人說:有什麼樣的制度就有什麼樣的民眾,應該從制度先改變。這是目前爭論激烈的兩極觀點。我認為這兩種要同時進行,更傾向於制度要先行。沒有制度保證,鄉建要碰到許多難題。
問:鄉建的反面是鄉村的雕敝、衰敗和停滯,在鄉建的認知框架內,你對鄉村的沒落抱有怎樣心態?借由鄉建的路徑,我們可以回到鄉村,回到童年嗎?
野夫:今日之鄉村,無論富得流油的城邊村還是饑寒猶存的邊緣村,善與美並未與時代一起進步,甚至是退步。比如廣泛存在的棄老現象,遠多於古代。物質生活的改變,並未帶來精神格局的提升——這才是真正的社會衰敗。我這一代人記憶中的童年鄉村,貧困但純凈一些【當然階級鬥爭帶來的惡也不鮮見】。鄉建之路,是緣於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虛構的精神故鄉,在那裏沒有假惡醜,社會秩序不依靠戴紅袖箍的人來吆喝維持,因此,我們渴望抵達那個夢土——仿佛回到我們民族的赤子時代,幹凈、良善、仁義禮智信皆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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