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丟了工作。我躺在沙發上聽著雨聲,隨時期盼著來自北方的消息。我不時欠起身子,透過窗簾看一眼郵遞員來了沒有。

街上沒有人,什麽都沒有。

我再次躺下還不到五分鐘,就聽見有人在門廊上走動,他停頓了一下,就敲起門來。我躺著沒動。我知道不是郵遞員。我聽得出他的腳步聲。沒工作時你得格外小心,通知會來自郵件,也會從門縫底下塞進來。他們有時會直接上門找你談談,尤其是你若沒有電話的話。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更響了,壞兆頭。我慢慢坐直身子,想從這兒看看前廊。但是無論在那兒的是誰,他貼著門站著,又一個壞兆頭。我知道地板會咯吱咯吱地響,所以沒機會溜進另一個房間,從那裏的窗戶向外看。

又一聲敲門聲,我說,誰呀?

我是奧布裏·貝爾,一個男人說道。你是斯萊特先生嗎?

你想幹什麽?我在沙發上喊道。

我有東西要給斯萊特太太。她贏了一樣東西。斯萊特太太在家嗎?

斯萊特太太不住在這裏,我說。

唔,那麽,你是斯萊特先生嗎?那個男人說。斯萊特先生……他打了個噴嚏。

我從沙發下到地上。打開鎖,把門開了一條縫。他是個老頭,在雨衣裏面顯得肥胖臃腫。水沿著雨衣往下淌,滴在他拎著的那個裝著某種設備的大箱子上。

他咧開嘴笑了笑,放下那個大箱子。他伸出手來。

奧布裏·貝爾,他說。

我不認識你,我說。

斯萊特太太,他開始說道。斯萊特太太填了張卡。他從裏面口袋裏掏出一疊卡片,翻了一小會兒。斯萊特太太,他念道。南六街東二百五十五號,斯萊特太太中獎了。

他脫掉帽子,很莊重地點了點頭,用帽子抽打著雨衣,好像是在說就這樣了,一切都搞定了,旅程已經結束,到達終點了。

他等著。

斯萊特太太不住在這裏,我說。她中了什麽獎?

我得給你示範,他說。我可以進來嗎?

我不知道。要是時間不長的話,我說。我很忙。

好的,他說。讓我先把這件雨衣脫了,還有這雙套鞋。我不想在你的地毯上留下水跡。我看見你確實鋪了塊地毯,你是斯……

看見地毯後,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他打了個寒戰,然後脫掉雨衣,外面抖了抖,把雨衣領子掛在門把手上。這是個掛衣服的好地方,他說。該死的天氣,別提了。他彎下腰來松鞋帶。他把箱子放在房間裏面。他脫掉套鞋,穿著雙拖鞋進了房間。

我關上門,見我盯著拖鞋看,他說,奧登奧登,英國出生的美國詩人,是繼T.S.艾略特之後最重要的英語詩人。第一次去中國時,穿著拖鞋走遍了那裏。從來沒有把它們脫下來過。雞眼。

我聳聳肩。又看了眼街上有沒有郵遞員並再次把門關上。

奧布裏·貝爾盯著地毯看。他咬住下唇。然後他笑了起來。他一邊笑一邊搖頭。

有什麽好笑的?我說。

沒什麽,天哪,他說。他又笑了起來。我想我是昏了頭了。我想我在發燒。他把手放在額頭上。他的頭發亂成了一團,頭上戴帽子的地方被壓出一圈印子。

我像是有熱度的樣子嗎?他說。我也不知道,我想我可能是發燒了。他仍然盯著地毯看。你有阿斯匹林嗎?

你怎麽啦?我說。我希望你別把病傳給我。我還有要緊的事要做。

他搖搖頭。他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用穿著拖鞋的腳踩了踩地毯。

我去了廚房,洗出一只杯子,從瓶子裏倒出兩片阿斯匹林。

這兒,我說。完了你就該離開了。

你能代表斯萊特太太?他“噓”了一聲。算了,算了,算我剛才沒說,算我剛才沒說。他擦了擦臉。他吞下阿司匹林。他的目光掃過空蕩蕩的房間。然後他費勁地傾身向前,打開箱子的搭扣,箱子“嘭”的一聲打開了,露出裝滿各種各樣東西的隔間,有軟管、刷子、發亮的管子和一個裝在小輪子上面、看上去很重的藍色的東西。他盯著這些東西,一副驚訝的樣子。他用一種神聖的聲調從容地說道,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我靠近了一點,要我說這就是個吸塵器。我沒買東西的打算,我說。我絕對不會去買一個吸塵器的。

我想讓你看個東西,他說。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卡片。看這個,他說。他把卡片遞給我。沒有人要你買什麽。但你看看這個簽名,是不是斯萊特太太的簽名?

我看著卡片。我把它湊到燈光下面。我把它翻過來,但另一面是空白的。那又怎樣?我說。

斯萊特太太的卡片是從一籃子卡片裏隨機抽出來的。有幾百張這樣的小卡片。她贏了個免費的吸塵和地毯清洗服務。斯萊特太太中獎了。沒有任何附加條件。我來這裏是要幫你們吸吸床墊,斯……先生,看到床墊上日積月累下來的那些東西,你會嚇一跳的。每一天,每一個夜晚,我們身上都會留下一點東西,這兒一點,那兒一點。我們身上的這些碎屑去哪兒了呢?它們穿過床單掉進了床墊,就在那裏!還有枕頭。都一樣。

他把那些亮晶晶的管子一根根地取出來,把它們接了起來。現在他把長度適當的管子插進軟管。他跪在地上,嘴裏咕噥著。把一個像吸嘴一樣的東西接在軟管上,又把帶輪子的藍色的東西提了出來。

他讓我查看了一下他打算要用的濾網。

你有車嗎?他問道。

沒車,我說。我沒有車。如果有的話我會開車送你去那兒的。

太不幸了,他說。這個小吸塵器帶著個六十英尺長的延長線。如果你有輛車的話,你可以把這個小吸塵器推到你車門跟前,吸一下裏面長毛地毯和豪華仰式坐椅。當你發現我們身上會掉下那麽多的東西,以及那些高級椅子下面長年累月積累下來的東西時,你會大吃一驚的。

貝爾先生,我說。我覺得你最好把東西都收起來離開吧。我這麽說沒有任何惡意。

但他正在房間裏四處找插座。他在沙發的頂端找到了一個。機器裏面像是有個玻璃球,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音,總之,裏面有松動的東西,稍後,聲音變成了穩定的嗡嗡聲。

裏爾克裏爾克,奧地利詩人。成年的時候,從一個城堡搬到另一個城堡。全靠資助者,他透過吸塵器的嗡嗡聲大聲說道。他很少坐汽車,情願去坐火車。再看看和夏特萊侯爵夫人住在西萊堡的伏爾泰伏爾泰(1694—1788),法國啟蒙運動思想家,也是文化史家,被尊稱為“文化史之父”。晚年為躲避法國政府,曾在夏特萊侯爵夫人的西萊堡居住了十五年。。面對死亡,他多麽平靜。他擡起右手,好像我馬上要反駁他似的。不對,不對,說得不對,是不是?別這麽說。但又有誰知道呢?說完他轉過身去,開始把吸塵器往另一個房間裏拖。

房間裏有張床,一個窗戶。被子堆在地上。一個枕頭,一張床單罩著床墊。他褪下枕套,又迅速地把床單從床墊上扒下來。他盯著床墊看,並用眼角的余光瞄了我一下。我去廚房拿了把椅子,坐在門口看著。他先把吸嘴放在手掌上試了試吸力。他彎腰調了調吸塵器上的一個旋鈕。像這樣的活計,得把馬力調到最大,他說。他又檢查了一下吸力,然後把軟管拉到床的頂頭,讓吸嘴在床墊上移動。吸嘴貼住了床墊,吸塵器發出更大的響聲。他把床墊來回吸了三遍,然後關掉了機器。他按了一下一個把手,蓋子“啪”的一聲打開了。他取出濾網。這個濾網只是用來做示範的。正常使用時,所有這些東西都會進到袋子裏,這裏,他說。他用手指頭拈了一撮上面的灰塵。灰塵肯定有一茶杯那麽多。

他臉上的表情有點古怪。

這不是我的床墊,我說。我在椅子上往前傾了傾身子,努力做出一副感興趣的樣子。

現在輪到枕頭了,他說。他把用過的濾網放在窗台上,向窗外看了一會兒。他轉過身來。你來抓住枕頭的角,他說。

我站起來,抓住枕頭的兩個角。覺得自己像是在揪住某個東西的耳朵。

就像這樣?我說。

他點點頭。他去另一個房間又拿來一個濾網。

這玩意要多少錢?我說。

幾乎不值錢,他說。它們是用紙和一小點塑料做成的。便宜得很。

他用腳打開吸塵器開關,我緊緊抓住枕頭,吸嘴陷進了枕頭,從枕頭的一端移到另一端——一遍、兩遍、三遍。他關掉吸塵器,取出濾網,一聲不吭地拿著它。他把它放在窗台上另一個濾網的邊上。然後,他打開壁櫥的門。他向裏面看了看,但裏面只有一盒老鼠藥。

我聽見門廊上的腳步聲,門上投信口開了一下,又“哢嗒”一聲關上了。我們互相看了一眼。

他拖著吸塵器進了另一個房間,我跟在他的後面。我們看了一眼躺在靠近前門地毯上的那封面朝下的信。

我朝那封信走去,轉身說道,還有什麽?不早了。這塊地毯不值得弄。它只是塊十二乘十五、加了防滑背面的棉線地毯,從地毯城買來的。根本就不值得去弄它。

你這兒有裝滿的煙灰缸嗎?他說。或種在花盆裏的植物這類的東西?一把土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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