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以前沒到過台灣,但是珍珠港事變後從香港回上海,乘的日本船因為躲避轟炸,航線彎彎扭扭的路過南台灣,不靠岸,遠遠的只看見個山。

倚在船舷上還有兩三個乘客,都輕聲呼朋喚友來看,不知道為什麼不敢大聲。

我站在那裏一動都不動,沒敢走開一步,怕錯過了,知道這輩子不會再看見更美的風景了……

 

我回香港去一趟,順便彎到台灣去看看。在台北下飛機的時候,沒預備有認識的人來接。我叫麥先生麥太太不要來,因為他們這一向剛巧忙。但是也可能他們托了別人來接機,所以我看見一個顯然幹練的穿深色西裝的人走上前來,並不感到詫異。

「你是李察.尼克森太太?」他用英語說。

我看見過金發的尼克森太太許多照片,很漂亮,看上去比她的年齡年青二三十歲。我從來沒以為我像她,而且這人總該認得出一個中國女同胞,即使戴著太陽眼鏡。但是因為女人總無法完全不信一句諛詞,不管多麼顯與事實不符,我立刻想起尼克森太太瘦,而我無疑地是瘦。也許他當作她戴了黑色假發,為了避免引起註意?

「不是,對不起,」我說。

他略一頷首,就轉身再到人叢中去尋找。他也許有四十來歲,中等身材,黑黑的同字臉,濃眉低額角,皮膚油膩,長相極普通而看著很順眼。

我覺得有點奇怪,尼克森太太這時候到台灣來,而且一個人來。前副總統尼克森剛競選加州州長失敗,在記者招待會上說了句氣話:「此後你們沒有尼克森好讓你們踢來踢去了。」顯然自己也以為他的政治生命完了。正是韜光養晦的時候,怎麼讓太太到台灣來?即使不過是遊歷,也要避點嫌疑。不管是怎麼回事,總是出了點什麼差錯,才只有這麼一個大使館華人幹員來接她。

「你們可曉得尼克森太太要來?」我問麥氏夫婦。他們到底還是來了。

「哦?不曉得。沒聽見說。」

我告訴他們剛才那人把我誤認作她的笑話。麥先生沒有笑。

「唔。」然後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有這麼個人老是在飛機場接飛機,接美國名人。有點神經病。」

我笑了起來,隨即被一陣抑郁的浪潮淹沒了,是這孤島對外界的友情的渴望。

一出機場就有一座大廟,正殿前一列高高的白色水泥台階,一個五六十歲的太太相當費勁地在往上爬,裹過的半大腳,梳著髻,臃腫的黑旗袍的背影。這不就是我有個中學同班生的母親?

麥先生正在問我「回來覺得怎麼樣?」我驚異地微笑,說:「怎麼都還在這兒?當是都沒有了嘛!」除了年光倒流的感覺,那大廟幾乎直蓋到飛機場裏,也增加了時空的混亂。當時沒想到,送行怕飛機失事,要燒香求菩薩保佑,就像漁村為了出海打漁危險,必定要有媽祖廟一樣。

我以前沒到過台灣,但是珍珠港事變後從香港回上海,乘的日本船因為躲避轟炸,航線彎彎扭扭的路過南台灣,不靠岸,遠遠的只看見個山。是一個初夏輕陰的下午,淺翠綠的欹斜秀削的山峰映在雪白的天上,近山腳沒入白霧中。像古畫的青綠山水,不過紙張沒有泛黃。倚在船舷上還有兩三個乘客,都輕聲呼朋喚友來看,不知道為什麼不敢大聲。我站在那裏一動都不動,沒敢走開一步,怕錯過了,知道這輩子不會再看見更美的風景了。當然也許有更美的,不過在中國人看來總不如──沒這麼像國畫。

輪船開得不快,海上那座山維持它固定的姿勢,是否有好半天,還是不過有這麼一會工夫,我因為實在貪看,唯恐下一分鐘就沒有了,竟完全沒數,只覺得在註視,也不知道是註入還是註出,仿佛一飲而盡,而居然還在喝,還在喝,但是時時刻刻都可能發現銜著空杯。末了它是怎樣遠去或是隱沒的,也不記得了,就那一個永遠忘不了的印象。這些年後到台灣來,根本也沒打聽那是什麼山。我不是登山者,也不想看它陸地上的背面。還是這樣好。

「台北不美,不過一出城就都非常美,」麥先生在車上說。

到處是騎樓,跟香港一樣,同是亞熱帶城市,需要遮陽避雨。羅斯福路的老洋房與大樹,在秋暑的白熱的陽光下樹影婆娑,也有點像香港。等公車的男女學生成群,穿的制服乍看像童子軍。紅磚人行道我只在華府看到,也同樣敝舊,常有缺磚。不過華盛頓的街道太寬,往往路邊的兩層樓店面房子太猥瑣,壓不住,四顧茫茫一片荒涼,像廣場又沒有廣場的情調,不像台北的紅磚道有溫暖感。

麥氏夫婦知道我的脾氣,也不特地請吃飯招待,只作了一些安排。要看一個陌生的城市,除了步行都是走馬看花。最好是獨行,但是像我這樣不識方向的當然也不能一個人亂走。

午後麥太太開車先送麥先生上班,再帶我到畫家席德進那裏去。麥太太是美國人,活潑潑地把頭一摔,有點賭氣地說:「他是我最偏愛的一個人。(He's my favorite person.)」

她在大門口樓梯腳下哇啦一喊,席先生打著赤膊探頭一看,有點不好意思地去穿上襯衫再招呼我們上樓。樓上雖然悶熱,布置得簡單雅潔,我印象中原色髹漆的板壁很多,正是掛畫的最佳背景。走廊就是畫廊。我瞻仰了一會,太熱,麥太太也沒坐下就走了,席先生送她出去,就手陪我去逛街。

有席德進帶著走遍大街小巷,是難求的清福。他默無一語,簡直就像你一個人逍遙自在地散步,不過免除迷路的恐慌。鉆進搭滿了晾衣竿的狹巷,下午濕衣服都快幹了,衣角偶而微涼,沒有水滴在頭上。盤花金色鐵窗內望進去,小房間裏的單人床與桌椅一覽無余,淺粉色印花掛衣袋是美國沒有的。好像還嫌不夠近,一個小女孩貼緊了鐵柵站在窗台上,一動也不動地望著我們挨身走過。也許因為房屋經巧新建,像擠電梯一樣擠得不郁塞,仿佛也同樣是暫時的。

走過一個花園洋房,灰色磚墻裏圍著相當大的一塊空地,有兩棵大樹。

「這裏有說書的。時候還沒到,」他說。

想必是露天書場,藤椅還沒搬出來。比起上海的書場來,較近柳敬亭原來的樹下或是茶館裏說書。沒有粽子與蘇州茶食,茶總有得喝?要經過這樣的大動亂,才擺脫了這些黏附物──零食:雪亮的燈光下,兩邊墻上櫥窗一樣大小與位置的金框大鏡,一路掛到後座,不但反映出台上的一顰一笑,連觀眾也都照得清清楚楚。大概為了時髦妓女和姨太太們來捧場,聽完了一檔剛下場就裊裊婷婷起身離去,全場矚目,既出風頭又代作廣告。

經過一座廟,進去隨喜。這大概是全世界最家常的廟宇,裝著日光燈,掛著日歷。香案上供著蛋杯──吃煮蛋用的高腳小白磁杯,想是代替酒盅。拜墊也就用沙發上的荷葉邊軟墊,沒有蒲團。墻上掛著個木牌寫著一排排的姓名,不及細看,不知是不是捐錢蓋廟的施主。

祀的神中有神農,半裸,深棕色皮膚,顯然是上古華南居民,東南亞人的遠祖。神農嘗百草,本來草藥也大都是南方出產,北邊有許多都沒有。草藥發明人本來應當是華南人。──是否就是「南藥王」?──至於民間怎麼會知道史前的華南人這麼黑,只能歸之於種族的回憶,浩如煙海的迷茫模糊的。我望著那長方臉黝黑得眉目不清的,長身盤腿坐著的神農,敗在黃帝手中的蚩尤的上代,不禁有一種森森然的神秘感,近於恐懼。

神案上花瓶裏插著塑膠線組成的鏤空花朵。又插著一大瓶彩紙令旗,過去只在中秋節的香鬥上看見過。該是道教對佛寺的影響。神殿一隅倚著搭戲台用的木材。

下一座廟是個古廟──當然在台北不會太古老。灰色的屋瓦白蒼蒼的略帶紫藍,色調微妙,先就與眾不同。裏面的神像現代化得出奇,大頭,面目猙獰,帽子上一顆大絨球橫斜,武生的戲裝;身材極矮,從俯視的角度壓縮了。與他並坐的一位索性沒有下半身。同是雙手擱在桌上,略去下肢的一個是高個子,軀幹拉長了,長眉直垂到腮頰上。這決不是受後期印象派影響的現代雕塑,而是當年影響馬蒂斯的日本版畫的表親或祖先。日本吸收中國文化,如漢字就有一大部分是從福建傳過去的。閩南塑像的這種特色,後來如果失傳了,那就是交通便利了些之後,被中原的主流淹沒了。(註)

※註:鹿港龍山寺未經翻修,還是古樸的原貌。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光華雜志有它一個守護神的彩色照片,兇惡的朱紅臉,不屑地撇著嘴,厚嘴唇占滿了整個下頦。同年十二月《時報周刊》二五一期有題作「待我休息」的照片,施安全攝:兩個擡出巡行的神將中途倚墻小憩,一白一黑,一高一矮。頎長穿白袍的一個,長眉像刷子一樣掩沒了一對黑洞洞的骷髏眼孔;是八字眉,而八字的一撇往下轉了個彎,垂直披在面頰上,如同鬢發。矮黑的一個,臉黑得發亮,撇著嘴冷笑,露出一排細小的白牙,兩片薄薄的紅唇卻在牙齒下面抿得緊緊的──顛倒移挪得不可思議。局部的歪曲想必是閩南塑像獨特的作風。地方性藝術的突出發展往往不為人註意,像近年來南管出國,獲得法國音樂界的劇賞,也是因為中國歷史上空前的變局,才把時代的水銀燈撥轉到它身上。

下首大玻璃櫃裏又有只淡黃陶磁怪龍,上頦奇長,長得像食蟻獸,如果有下頦,就是鱷魚了,但是缺下頦,就光吐出個舌頭。背上生翅,身子短得像四腳蛇。創造怪獸,似乎殷周的銅器之後就沒有過?

這麼許多疑問,現成有行家在側,怎麼不請教一聲?仿佛有人說過,發問也要學問。我腦子一時轉不過來,不過看著有點奇怪而已,哪問得出什麼。連廟名沒看清楚,也都沒問是什麼廟。多年後根據當時筆記作此文,席德進先生已經去世,要問也沒處問了。那天等於夢遊癥患者,午睡遊台北。反正那廟不會離席先生寓所太遠,不然我也走不動。

麥家這兩天有遠客住在他們家,替我在山上的日式旅館定了個房間,號稱「將軍套房」,將軍上山來常住的。進房要經過一連串的小院子,都有假山石與荷池,靜悄悄的一個人影子都不見。在房中只聽見黃昏細雨打著芭蕉,還有就是浴室裏石獅子嘴裏流出的礦泉,從方櫃形水泥浴缸口漫出來,泊泊濺在地上。房間裏榻榻米上擺著藤家具。床上被單沒換,有大塊黃白色的漿硬的水漬。顯然將軍不甘寂寞。如果上次住在這裏的是軍人。我告訴自己不要太挑剔,找了腳頭一塊幹凈土蜷縮著睡,但是有臭蟲。半夜裏還是得起來,睡在壁龕的底板上──日式客廳墻上的一個長方形淺洞,掛最好的畫,擺最好的花瓶的地方。下緣一溜光滑的木板很舒服,也不太涼。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女服務生進來鋪床,找不到我,嚇了一大跳。

幸而只住了一夜。麥家托他們的一個小朋友帶我到他家鄉花蓮觀光,也是名城,而且有高山族人。

一下鄉,台灣就褪了皮半卷著,露出下面較古老的地層。長途公共汽車上似乎全都是本省人。一個老婦人紮著地中海風味的黑布頭巾、穿著肥大的清裝襖袴,戴著灰白色的玉鐲──台玉?我也算是還鄉的覆雜的心情變成了純粹的觀光客的遊興。

替我做向導的青年不時用肘彎推推我,急促地低聲說:「山地山地!」

我只匆匆一瞥,看到一個纖瘦的灰色女鬼,頰上刺青,刻出藍色胡須根根上翹,翹得老高,背上背著孩子,在公路旁一爿店前流連。

「山地山地!」

吉普賽人似的兒童,穿著破舊的T恤,西式裙子,抱著更小的孩子。

「有日本電影放映的時候,他們都上城來了,」他說。

「哦?他們懂日文?」

「說得非常好。」

車上有許多乘客說日語。這都是早期中國移民,他們的年青人還會說日文的多得使人詫異。

公共汽車忽然停了,在一個「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地方。一個壯碩的青年跳下車去,車掌也跟著下去了。忽然打起架來,兩人在地下翻滾。藍天下,道旁的作物像淡白的蘆梗矮籬似的齊臻臻約有二尺高。

「契咖茹喲!契咖茹喲!(搞錯了喲!)」那青年在叫喊。

司機也下去了,幫著打他。

大概此地民風強悍。一樣是中國人,在香港我曾經看見一個車掌跟著一個白坐電車的人下去,一把拉住他的西裝領帶,代替從前的辮子,打架的時候第一先揪的。但是那不過是推推搡搡辱罵恫嚇,不是真動武。這次我從台灣再去香港,有個公車車掌被抓進警察局,因為有個女人指控他用車票打孔機打她。──他們向來總是把那件沈重的鐵器臨空扳得軋軋響,提醒大家買票。──那也還不是對打。香港這一點是與大陸一致的,至少是提倡「武鬥」前的大陸。

這台灣司機與車掌終於放了那青年,回到車上來。

「他們說這人老是不買票,總是在這兒跳下去,」我的青年朋友把他們的閩南話譯給我聽。

挨打的青年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他的美軍剩余物資的茶褐色襯衫撕破了。公車開走了,開過他身邊的時候,他向它立正敬禮。他不會在日據時代當過兵,年紀不夠大,但是那種奇異的敬意只有日本有。

觀光客大都就看個教堂,在中國就是廟了。花蓮的廟比台北還更家庭風味,神案前倚著一輛單車,花瓶裏插著雞毛撣帚。裝置得高高的轉播無線電放送著流行音樂。後院紅磚闌幹砌出工字式空花格子,襯著芭蕉,燈影裏偶有一片半片蕉葉碧綠。後面廚房裏昏黃的燈下,墻上掛著一串玲瓏的竹片鎖鏈,蒸饅頭用的。我不能想像在蒸籠裏怎麼用,恨不得帶回去拿到高級時裝公司去推銷,用作腰帶。純棉的瑞士花布如果亂紅如雨中有一抹竹青,響應竹制衣帶,該多新妍可喜!

花蓮城隍廟供桌上的暗紅漆筊杯像一副豬腰子。浴室的白磁磚墻。殿前方柱與神座也是白磁磚。橫擋在袖案前的一張褪色泥金雕花木板卻像是古物中的精品。又有一對水泥方柱上刻著紅字對聯。忽然一擡頭看見黑洞洞的天上半輪涼月──原來已經站在個小院子裏。南中國的建築就是這樣緊湊曲折,與方方正正的四合院大不相同。月下的別院,不禁使人想起無數的庵堂相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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