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去想雪原上怎麼會有玫瑰怒放,他覺得這不是一個問題:當花兒要怒放的時候,難道有什麼力量能阻擋嗎?葉夫圖申科代表全蘇作協(當我們半月後結束訪問回國之際,全蘇作協已宣告解散)宴請我們中國作家代表團。

他臉部的線條充滿力度,鼻梁、眉骨和下巴極富雕塑感。只是眼睛——藍灰色的眸光閃閃爍爍,仿佛既明朗又沈重,既熱情又冷峻,令我這個生著黑眼睛也看慣黑眼睛的中國人難以捉摸。

於是一行詩句浮出我腦海:嬰兒們爬過來,所有的人都生有一雙勿忘我花似的葉夫圖申科家人的眼睛。

葉夫圖申科不是用語言而是用心靈在訴說什麼。他那一雙藍灰色的眸子時而燦爛得像一朵花,時而深沈得像一口井,時而布滿秋天的迷霧,時而又盛滿春天的陽光……無須翻譯,一切都無須翻譯,一種從人的心底流出來的東西像音樂的旋律一樣,沖破言語的阻隔在彼此的心間回旋激蕩……那是1942年的冬天,西伯利亞的一個小村莊裏。小小的葉夫圖申科聽說村裏來了外國人,就跟別的孩子們一起跑去看——10歲的男孩本是看熱鬧的,想不到看見了維納斯!不過要說維納斯,也並不十分確切,那位年輕的美國女記者的美,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端莊典雅的美,而是一種充滿異國情調的熱烈奔放的美,一種洋溢著青春活力的無拘無束的美——這個俄羅斯小男孩愛看她一頭火紅的秀發,濃濃地跳蕩在肩頭;愛看她一雙碧綠的眼睛,盈盈地閃爍著親切的的笑意;還愛看她那白皙的臉龐、漂亮的鼻子……他覺得她真是很好看。

有一天晚上——也許並不很晚,在那些嚴寒的冬天,才下午四點鐘,暮色就已降臨,茫茫蒼穹,以灰黑色的陰影,沈沈籠壓著一片潔白的大地,這個小男孩向自己的村莊走去。

積雪特別柔軟,空氣清新得令人發顫。天幕上相繼出現的星辰,歷歷在目。不知是因為照耀著雪原還是被雪原所映襯,群星簇擁的銀河顯得無比明澈、無比深邃,似乎在吸引著這個小男孩走進去。

不過他更想早一點回家去,因為他又累又餓,排了一天隊,也沒買到面包。他抗拒著因疲乏而產生的幻覺,希望能馬上坐在溫暖的爐火旁邊,喝一口熱湯。但他走得很慢,他艱難地挪動凍僵的腿;他甚至不敢哭,生怕眼淚在臉上結冰。

忽然,他看見在不遠的前方,遍灑星光的皎潔白雪上,有一束紅紅的火苗在閃爍。

他想不出這冰天雪地裏怎麼會有火苗,揉揉眼睛,再定睛望去,那不是火苗,而是一朵紅玫瑰,一朵盛開的嬌紅美麗的玫瑰花!小男孩笑了,腳步變得輕快。他好像嗅到了春天的氣息。他沒有去想雪原上怎麼會有玫瑰怒放,他覺得這不是一個問題:當花兒要怒放的時候,難道有什麼力量能阻擋嗎?一步一步地,他越來越接近那朵紅玫瑰,是一種不可知的溫暖而神秘的魅力召喚著他快快走去。歸根結底,在他童稚的好奇的心靈中,是想要弄清花兒是怎麼開放的。

當無法再接近的時候,他站住了。他看見了玫瑰的盛開——那不是玫瑰,而是女人的紅頭發!這是一幅不可思議的景象:在這寒冷的、不含一粒灰塵、也不摻一種雜色的皚皚白雪鋪成的純凈無瑕的大地上,一個黃頭發的蘇軍飛行員正和那個紅頭發的美國女記者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震驚使孩子楞住了,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是前進呢,還是後退;是看著他們,還是扭過頭去繞道走開?他滿臉通紅,心咚咚直跳,而他們根本沒有註意到他,根本不知道有一個小孩兒在走過來。

在震驚之余,小孩兒有些委屈,他委屈自己這麼小、這麼小……小到不被註意,小到不能走進這個世界。他伸出右手在通紅的臉頰上抓來抓去。

就在這時,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劃破了雪原的寂靜。他擡頭望去,只見一輛接一輛的軍車正奔馳而來,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頭!這是蘇聯紅軍的軍車。

夜行的軍車把大光燈開得雪亮,雪原被照得如白晝一般,男孩的眼睛被強光刺激得瞇縫了起來,大地也在威武的車輪下微微顫栗。可是熱戀中的兩個人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對他們來說,沒有車隊,也沒有燈光,他們擁有的是整個世界,別的,一切都不覆存在。

一種莫名其妙的焦灼感向小男孩襲來,他非常害怕。他怕車隊強烈的燈光,怕軍車上的人發現了這雪地裏的秘密——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怕這個,反正,他覺得這有點兒不好。而同時他又怕車燈壞了,軍車在昏暗中莽撞前行,把擋在路上的這一對幸福人兒軋成肉餅。

他似乎覺得應該喊一聲什麼,可是嗓子堵住了,他一個字也喊不出來;他直挺挺地站著,腿像木樁一樣。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應該走開,他傻乎乎地看著軍車轟響著開來——100米、50米……打頭的車放慢了車速——它顯然看見了,什麼都看見了;軍車像有靈性的動物一樣,喘息著猶豫了一下,突然剎住,與此同時,燈光熄滅了。

接著,第二輛軍車也剎住了,車燈也熄滅了,第三輛,第四輛……幾十輛軍車全部停住,所有的燈光都熄滅了。

在最初的剎那,男孩簡直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突如其來的昏暗好像一條陰柔的黑布蒙上了他的雙目。當他習慣了黯淡的光線之後,他看見那白茫茫的、無邊無際的雪原之上,車隊像一條黑黝黝的長龍,安然不動地靜臥著。

男孩不知不覺地閉了閉眼睛,仿佛為了體驗那突降的靜默。但奇怪的是他並不感到黑暗——黑暗褪去了,燦爛的銀河映在眼底,星星像晶寶的鉆石,以赤裸裸的炫目光彩擁抱雪原,擁抱大地。男孩的心中彌漫著一片溫柔的光明——也許就在這時,他的明蛑中,有了藍色的勿忘我花的最初萌芽……大約十幾分鐘後,雪地上的一對人站起來了,紅頭發挨著黃頭發。於是,第一輛軍車啟動了,接著,第二輛也啟動了……車燈再次放光——依然零下20度的嚴寒,依然沈重的蘇維埃軍車,雪霧挾裹著浩浩雄風,車隊馳向遠方……聽到這裏,激動使我難以自禁。我想象,就在那一刻,小孩長大了。

“1966年,”葉夫圖申科突然話鋒一轉,“我訪問美國,在一次宴會上,忍不住講了這個故事。突然一位女士從座位上站起來,高聲喊——那就是我!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仔細端詳,終於透過歲月的痕跡,分辨出那一張依稀秀美的臉龐來——不錯,這位女士,西伯利亞雪原上的紅頭發,是她,真是她!”這真是一個美好的喜劇結尾,我們一個個按捺不住,輕輕讚嘆,卻聽葉夫圖申科接著說:“這位美國女士,當時已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劇作家。她告訴我,自從那次她跟她的那位蘇聯飛行員阿廖沙分手以後,依然時時刻刻思念著他。她到他的駐地、他的部隊去找他,她逢人就問:‘我的阿廖沙呢?’可是人們搖搖頭,好像誰都不認識他。後來她回國了,但她的心還留在這片雪原。她不相信能溶化西伯利亞積雪的愛情力量,會從此消失了,沒有了。她不停地打聽,不停地詢問:‘我的阿廖沙呢?我的阿廖沙呢?’以至當她以後訪問蘇聯,見到斯大林時,一雙無畏的綠眸也直視著這位威嚴的最高領袖,嘴裏一字一句地問:‘我的阿廖沙呢?’”“斯大林沒有回避這雙眼睛,也沒有回避這個問題,他同樣望著她,對她說:‘你的阿廖沙是個好青年,我們委派給他更重要的任務了……’”“失蹤了……”我終於恍然,再看舉座各位,誰也沒有出聲。像風吹過田野,樹葉在枝梢抖動般的自然,我們都能體會到個中的滋味。不同膚色下的不同血液,在一個敏感的痛點上流通了。

下意識地,我竟拿著刀叉在桌布上毫無意義地畫起來。我畫的是永遠不變的一種幾何圖形——從童年時代起,每當我信手在紙上塗鴉我就這麼畫:半圓下面延伸出一個矩形。有人奇怪地問:“這是什麼玩藝?”什麼玩藝,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畫這個,我更不知道;卻脫口而出:“一扇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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